清香的酒水如深井幽泉,从无中生有,到徐徐上涨,于悄然间快速蓄满了空荡的盏杯,老人低沉的声音落下,眼神变得愈发沧桑,他扭头望去窗外,停顿片刻后继续言道:“诸神争霸,万族称雄,人族崛起于微末,在夹缝中求生,但那又如何,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粒尘埃也能填海,北阳人道宫,教主先巢之,又有谁能想到,昔年那场浩劫,最终竟会是他这个颠覆玄天的罪魁祸首保全了龙族最后一条血脉,成为了我的授业之师,当真是天意难测,造化弄人,何其荒谬也。”
话至此处,白发老人似笑非笑,视线自那窗外流光处收回,抬手端起盏杯,一口饮绝其中酒水。
短暂而突兀的沉默,让场中气氛霎时怪异了起来,萧阳和夏欣尚且还好,前者仍在从容倒酒,后者依旧淡定饮酒,两人面色如常,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那份平静。但吕宴、蒋忧、袁怀冕、施虞烟,东方顺天,乃至宁启和东方凌天,却是相继停下手中动作,几人眼神交汇,相互对视,泛滥于心中的那点涟漪,仿佛在顷刻间化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狂澜巨浪。
白发老人的此番言语,不可谓不惊人!
神王怜南海,龙族命未绝,太子终归来,金乌永除名,关于这段尘封已久的因果往事,其实一直以来,都还存在着一个无从考究的未解之谜———龙族三太子的传道恩师,也就是那个为龙族保留住最后一条血脉的人,其真实身份究竟是谁?
传言,昔年玄天崩塌,南海覆灭之际,龙族残存世间的最后一条血脉,乃是被一位人族神王暗中救走,可无论当今天下的正史典籍,亦或那些掌握在曾经世间各大顶级势力中,自古代封存下来,少有人知的宗卷孤本,皆未有过详细记载,那个出手之人,究竟是昔年人族数脉中的哪一位神王。
世人甚至怀疑,恐怕就连昔年的天下万族对此都是难觅踪迹,百思不得其解,如若不然,又岂会有后来的龙三太子出炉洲,只身横推天下敌,极光朝夕永黯然,烬土诸神皆死尽?
且不谈天下各族,仅是金乌一族,就绝对不可能容忍这样的潜在祸端存活于世,早该将其揪出,斩草除根了。
而今,时隔六十余万载,这个千古未解的历史谜团终于天下大白,其中之真相,何以能够让人不惊?
先巢之,北阳洲的人道宫教主,人族六王脉中先巢氏的文明初祖,曾怒发冲冠,揭竿而起,率领部众反抗万族,于乱世中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最终开创人道宫,让一洲人族站稳脚跟,有了立足的底气。
这是一位隶属于人族的伟大前贤,其所作所为,对整个人族历史而言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那个人族为奴,命如蜉蝣的年代,他就像是黑暗里冉冉升起的一轮大日,不仅为烬土人族的将来再次点亮了一盏辉煌明灯,更是为人族的历史,撑起了一片天。
毫不夸张的来说,昔年烬土人族之所以能迅猛崛起,逐渐达到与天下万族平起平坐的地步,除却那位六王脉之首的任荣氏中兴之祖外,先巢之绝对是功莫大焉。
只是可惜,当时的人族六王脉因为意见不合而各自为王,始终不愿进行归一,否则也不至于后来被龙乌二族逐一镇压。
而昔年玄天变故爆发,其实就是这位先巢氏的文明初祖在暗中勾结金乌,联合各族,一同掀起的天地大势,也是他在龙宫之宴上率先出手,对龙族之王发动了致命奇袭。
他是整个玄天变故事件中的首要主谋,是将龙族逼向绝境,导致覆灭的最大推动者!
但那又如何?
吾为人族,自当为人族存亡而战,纵背千古骂名又如何?全无悔!
曾经不甘命运咆哮,永远都铭刻在了烬土人族文明延展的历史首章上,流芳万世,震耳欲聋!
先巢氏初祖,这个龙族史上臭名昭著的千古罪人,这个烬土人族从古至今皆一致公认的正道魁首。
他这一生可悲可叹,却又可歌可泣,他永远屹立在烬土人族的最前端,为此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他是龙族的罪人,是天下各族眼中背信弃义的鼠辈,他是人族的英雄,是人族历史上当之无愧的先锋领袖。
如果没有他,没有曾经那些为人族兴衰浴血而战的伟大前贤,也就不会有人族长存天地的今日之不朽。
他是英雄,他们都是英雄,属于人族,盖世的英雄!
只是......怎能想到,怎能相信,原来是他,居然是他!
......到底为何?
既然先巢之当年已密谋功成,间接推翻了整个龙族,那么又为何偏偏在最后保全住龙族一条血脉,且收为了嫡传弟子,这难道不是养虎为患,作法自毙吗?更何况,传闻龙族三太子彻底崛起,走出炉洲之际,这位先巢氏初祖早早就已经在金乌祖神陨落后的一场讨伐中被金乌一族几位火域主神给联手击杀了,这里面前后至少相差了三百年岁月。
众人神色茫然,各有所惑,最终只得纷纷将目光放在白发老人身上,希望对方能够继续解惑。
杯中的酒水再次涨满,白发老人拿在手中,却并未着急去喝,他重新看向阁子窗外,那里的景象变了,云层如血,十日猩红,隐约间似乎还可听闻远处的喊杀声,自遥远的旧时代中悠悠传来。
萧阳放下手中墨绿葫芦,看了眼对面那个突然出现在视线与感应中的诡谲老者,然后没来由顺着他的目光向不远处的窗外看去,流光幻彩,景象依旧,那里什么都没变。
老人轻轻放下拿在半空中的盏杯,缓缓说道:“北阳洲人道宫教主,人族先巢氏文明初祖,百年成神,五百年称王,仅仅千年岁月,便从曾经一个无名小卒,一跃崛起为了一代人族巨擘,称作先巢王,此人所修阴阳道,故分阴阳神,道法通玄,且算术了得,后在一场讨伐金乌的战役中道法崩碎,就此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但其实,如果当年那一战他要一心想活,那么举世茫茫,则无人可杀他,只是龙乌之劫落幕,世间生灵涂炭,沉寂数百年的天下万族非但没有吸取教训,反而在讨伐金乌的过程中,再次开始了相互算计,他见天下如此,大势所趋,以此预知未来,故而心灰意冷,又不愿再走龙乌二族的旧路,最终只好为自己铺垫了一条死路,因为他很清楚,纷争又起,前路已绝,若世道始终不变,那么整个烬土,将永无希望可言,到头来,无非是一个万族凋零,举世破败的下场,谁都无法幸免于难。”
宁启恍然大悟,为此叹息,他低声问道:“所以,当年那场讨伐中,死的其实是他的阴阳二神之一。”
白发老人点头,“不错,龙乌之劫落幕后,他分裂己身,将阴神置于炉洲,以阳神行走世间,但阳神作为他生命秩序运转的根本,集其一身道法之大成,阳神一死,阴神也注定就活不长久。”
萧阳疑惑,“可炉洲作为自古以来烬土众生的绝命禁区,诅咒深厚,业火不朽,当年你们是如何能在其中安然长存的?”
白发老人随手一挥,竟是在圆桌上空变幻出了一块不过巴掌大的方寸山河,其内日月环绕,星斗陈列,五行巩固,生机沛然,如同一个被人强行凝练的小世界,除却毫无灵气运转外,天时秩序,地势法度,皆堪称完美无缺。
萧阳当即眼神一变,紧盯着方寸山河之内的景象,沉声道:“绝法之地?”
“正是。”东方凌天点头,虽说烬土没有凡俗,万物生灵皆生而自开道门,可轻易涉足修行之路,但类似他这种层次的存在,神游天地,即可通明世间种种,自然而然是对此多有耳闻,绝法之地,五类不存,简而言之,就是存在于外面那四座天下中的凡尘世间。
“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烬土,且能长存不朽?”吕宴不解。
“有一种莫名的法则在其内流转,虚幻渺茫,遥不可及。”夏欣淡淡说道。
袁怀冕问道:“夏姑娘也无法洞悉其中根本。”
夏欣微微摇头,将那块方寸山河摄取了去,看着沉浮在自己掌心中的方寸山河,她平静道:“此物原主绝对已道法通玄,非我等所能揣度,或许,为圣。”
“什么?!”此言一出,场中众人顿时心中一惊,震颤不已。
甚至就连白发老人都是眼皮子一跳,不过他很快就沉寂了下来,因为早已对此有过猜测,他道:“此物本是先巢之昔年神游天地时偶然所得,具有遮蔽天机,隔绝烬土业力诅咒之能,但也仅此而已了,曾经我本欲借此物冲破这天地樊笼,就此远离烬土,可惜以失败告终,还导致自己受天地所反噬,险些道崩神灭。”
夏欣挥手一推,将那方寸山河送回至对面那老人眼前,“难怪当年金乌祖神也没能发现你的存在。”
白发老人笑道:“天女若有意,老朽可拱手相送。”
夏欣神色犹然,自桌下一侧摄取来一个未曾揭封的酒坛,“不必,废土而已,要来何用。”
老人一笑置之,唯有收回那方寸山河,忽然说道:“天女执掌天道,想必归来这段时日,早已凭此明悉种种了吧”
萧阳闻言看向夏欣的侧脸,其实他也有所好奇,夏欣是不是早已洞察完这烬土的千古历史,种种因果了?
然而,接下来夏欣的话语,却让场间的气氛顷刻间变得紧张万分。
“天道记忆是为禁忌,你身合天地,目广内外,既然能推演出我选了宁城主作为那个烬土共主,又岂会对此无感?还是说,你想借此求个变数,赌天道意志倾斜,若是如此,我未尝不可遂你所愿,到时动起手来,你至少能多出两成胜算,当然,前提是你得抢到那份天道掌控权。”
刹那之间,宁启等人脸色剧变,全都死死凝视向那个看似寿元枯竭,命不久矣,实则随时都能决定整个烬土一切生死的迟暮老人,体内道法悄然运转,俨然是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不想,老人却是摇头一笑,而后哈哈大笑,“天女明知老朽身合天地,也受限于天地,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功成,又何故再出此言?”
夏欣不语。
众人心绪稍有缓和。
老人仍是摇头,接着道:“罢了,不妨诚言相告,老朽此出,不愿与天女为敌,因为无论如何,老朽皆必死无疑。当然,老朽并非贪生怕死,只是不忍这偌大一座烬土,好不容易熬到一个新世道的降临,却在最后时刻毁于一旦。所以,我要得到一个答案。”
夏欣从容回应,“我知道。”而后正视对面老人,眼神深邃,“坦白了说,我也不愿与你一战,因为杀你,代价很大,但并非不可承受,只是,的确没必要。所以,我在等你选择。”
众人见状心神大起大落,就连萧阳也是暗暗跟着松了口气,先前那一刻,他是真的怕夏欣和那个诡谲老人会就此开战。
白发老人再度大笑,旋即端起盏杯,满怀诚恳地敬向夏欣,“既然如此,老朽自是甚得心安,那么接下来,前尘往事,种种因果,不如就有请天女,同老朽来一场时光之外的作壁上观,既为天女心中,能了然透彻,亦可为诸位城主,解万般困惑……”
不等老人把话说完,夏欣便举起盏杯,予以回礼,将之强行打断,“前辈既有此意,我等身为晚辈,自当是诚心奉陪,乐意至极。”
言罢,两人一饮而尽,众人皆作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