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玄幻小说 > 永光纪 > 第五百七十五章 昔年往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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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荡的盏杯里“咕嘟”作响,这回老人并未随心而动,让其内酒水若无中生有,自主升涨,而是缓缓拎起边上酒坛,将之逐渐斟满。

然而,就在“咕嘟”之声戛然而止,酒坛重新落于桌面的瞬间,以白发老人为中心的四面八方,竟是骤然扩散出了一阵阵如清水涟漪般荡漾起伏的细微波动。

仅此刹那,小阁之内景象大变,众人仿佛顷刻来到了传说存在于九幽阴冥间的十八层地狱,茫茫无际的血色之中,只见雷电裂苍穹,业火煮时光,万魂化厉鬼,骸骨若汪洋......,伴随着滔滔不绝的凄厉嘶吼与哀嚎,直叫人浑身发寒,肝胆欲裂!

所幸,场间众人皆非凡俗,瞬息定住心神,且在第一时间洞悉了眼前景象之虚实。

炉洲!

不!

准确来说,是古代炉洲!

此乃白发老人道法所致,以自身记忆作媒介,让过往岁月具象化,进而将众人带到了一种类似于日月逆转,光阴倒流,以此隔绝天道秩序,不受时间长河所浸染的神异小天地中,虚幻交错,亦真亦假。

“轮回辗转中,原来梦一场,当年先巢之将我带离玄天后,曾封锁我的记忆,至此养于净土,大梦轮回......”

下一刻,随着白发老人沧桑的话语低沉响起,周围景象再次生变,虚空扭曲成弧,时光拉伸成线,众人眼前闪过一片朦胧,再清晰,仿佛当真来到了那段满目苍夷的血染岁月中。

十日如血满乾坤,二十九洲映天红,焰浪奔腾的辽阔大河,是为昔年炉洲界线之“莫归”。

朦胧的霞光凭空闪烁,莫归河畔悄然浮现出一位披头散发,略显狼狈的白衣青年,他远眺炉洲,眼神茫然,手里怀揣着一块璀璨晶石,其内还封眠有一条赤色的幼龙。

此人正是曾经北阳洲人道宫教主,先巢氏一脉的文明初祖———先巢之。

而封眠于他怀中那块璀璨火源石内的赤色小龙,也不出意外,赫然是那昔年玄天,南海龙宫的赤龙一族三太子———烛元!

炽盛的火光汹涌澎湃,每一次的翻卷,都像是真龙在咆哮,先巢之轻声一叹,低头看着怀中火源石内的赤色小龙自语道:“多年俯首,终于此时,龙王待我一脉固然有功成之义,不杀之情,但也总多压迫,视若贱奴,所以,无论是为了我先巢一脉的兴衰荣辱,还是为了这天下人族的生死存亡,我都不得不选择这么做,也必须去这么做。罢了,成也好,败也罢,此间种种,是非对错,我无心辩论,也不屑辩论,我为人族,这便足矣。”他扭头看去,南望玄天,龙吟浩荡,血染苍穹,“如今龙族覆灭在即,可你这龙族的最后一条血脉,却命不该绝,或许...这就是天意,早已注定。”他再次低头,看着石中的小龙,“从今往后,你即为我先巢之于此世间的唯一嫡传,更名,百梦生,道号解梦。”

话至此处,先巢之微抬臂膀,双指并拢,一缕柔和的神曦自其指尖蜿蜒,缓缓穿透手中的火源石,在封眠于内部的那条赤色小龙眉心处逐渐凝结成了一个纹理复杂的阴阳道符,又快速消失。

做完这些,先巢之松开手掌,让那块火源石自主沉浮在了半空中,紧接着,他再次并拢双指,毫不犹豫朝着自己眉心间猛然点去。

当一阵刺目的光辉一闪而逝,火浪席卷的莫归河流畔,竟是瞬息分裂出了两个先巢之。

一个白衣血未干,青丝化飞雪,是为原身命主之阳神。

一个黑衣深如夜,雄姿庄严相,是为命主次身之阴神。

阳神先巢之率先有所动作,摊开掌心,变幻出一块生机沛然的方寸山河,随后轻轻抬手一挥,连那沉浮在半空中的火源石在内,一同飞向了阴神先巢之的面前,“风云迷途,天定命兮,因果难测,福祸两未知,倘若终究事与愿违,倘若有朝一日我身朽灭,你亦要替我,去做成那最后一件事,这是我......欠他们的,在此期间,你便好好带他,走完这段旅途吧。”

阴神先巢之接住火源石与方寸山河,神色平静,一语未发,只默默点了点头。

阳神先巢之一声叹息,背过身去,“去吧。”

阴神先巢之看了看手里的火源石与方寸山河,便也不作犹豫,瞬息冲向身后的莫归河,朝着彼岸禁区横渡而去。

稍作停留,阳神先巢之又转身回来,看着迅速消失在大河火光中,与自己大道性命息息相关的命主阴神,再次一叹,茫然的眼神愈发黯淡,“百梦经,生百梦,轮回梦醒道自成,愿你百世安然,大梦喜乐,永无......”

时光扭曲,天地更迭,徘徊在耳边的低语逐渐渺茫,四周的景象也随之发生改变,凶险诡异的古代炉洲深处,随着一座自成规律,法度圆满,仿佛彻底超脱于天地时光之外的隔世净土缓缓映入眼帘,一场隶属昔年龙族三太子烛元与北阳洲人道宫教主,先巢氏文明初祖先巢之之间的大梦轮回,也于此拉开了序幕。

百梦经,又称大梦轮回经,凭念为本,以梦铸道,身心涅槃,百世轮回,待到一朝破妄大梦初醒,即可超脱轮回神功大成,习此法者,不见真我,身陷梦中不自知,少则数十上百年,多则千年亦不止,至于功成之时的成就高低,全在个人,资质作根本,执念为主要,而其中的感悟,则是此法根源的大道命门。

相传,这本是曾经烬土苍海洲中一个名为“朝梦宗”的镇宗之法,乃此脉一位功参造化的女子祖师所开创,免离世事杀伐,于梦中得道,具有梦醒道通玄,一朝化神灵的惊世传说。

只是可惜,当年苍海洲战事爆发,在那场席卷天下的大势洪流下,即使朝梦宗集全宗之力竭尽一切,依旧是没能幸免于难,而此脉的镇宗之法,最终在因缘际会下流落到了当时的先巢氏文明初祖先巢之手中。

值得一提的是,虽说此番修行这百梦经的乃是龙族三太子烛元,但梦中的轮回,却是在按照先巢之命主阴神的意念在演化。

不过,其实也可以说就是先巢之自己的执念意志,因为不管是命主阴神还是命主阳神,皆归同源,无分彼此,都属于一个人。

朝霞刺破蒙昧,照亮山河万朵,辉煌明媚的人间大地上,显化出了一座繁华热闹的雄伟城池。

炊烟袅袅万家巷,简陋木屋小院里,青苔石缸,水波荡漾,九条鲤鱼周旋游曳,皆呈鲜艳赤红色。

“嘎吱。”

干裂发白的小院大门向内打开,一对年轻夫妇正在推车而出。

男子自是先巢之,却为末代龙王相,取字幻姓———百齐天。

女子无疑道所成,化作龙王逝妻态,化其原名———荣雨露。

此外,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位乖巧懂事,钟天地之灵秀的俊俏少年——百梦生。

百梦伊始,大道源初,里外世间,身心沉海。

第一世,北阳洲人道宫教主先巢之化身成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街边摊贩,而少年百梦生,也就是封眠于那块火源石中的赤龙族三太子烛元,则成为他的孩子,一家三口,主要靠卖包子来营生,生活固然平淡,但家庭十分幸福,最终以百梦生和妻子昙花的共赴黄泉作为此生尽头,圆满落幕。

临终之际,白发苍苍的夫妻二人躺在同一张床榻上,彼此携手,紧紧相握,伴随回荡在耳边子孙们的微弱哭喊,含笑而逝,了无遗憾。

第二世,依旧是那座城,依旧是那间屋,小院里布满青苔的古老石缸,依旧徘徊着那九条赤红色的鲤鱼。

夕阳暮色里,浓烟渐渐消,在院中父子满心欢喜的等待下,一位布衣女子端着两碗飘香菜肴走出灶房,屋内饭桌上,一家三口笑脸盈盈,相比于上一世,这里仿佛什么都没变,时光温馨,岁月静好,一家人日复一日干着同样的农活,从始至终都是无怨无悔,直到人生百年,一世匆匆,直到少年白发,终归尘土,简陋的木屋开始扭曲,一如石缸积水悠悠晃荡,万物化作尘埃,一切就此......悄然消逝。

第三世,仍然是那座城,仍然是那间屋,同样的小院青苔旧石缸,同样的九条赤色红鲤鱼,相比于前两世,除却大梦之初的那一对平凡夫妻容颜更显沧桑外,这里的一切,仿佛仍然未曾有过任何改变。

这天正午,原本明媚的天空骤然阴云汇聚,雷鸣滚滚,紧接着,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出门未久的一家三口见此情景快速赶回家中,匆匆忙忙收集起晾晒在小院中的草药。

“好端端的下这么大的雨,真是天老爷不讨好,见鬼了。”

“你动作快点,少说两句,再淋一会,咱这几天可就真的白忙活了。”

院子里,夫妻俩一个抱怨一个催促,唯有小小少年手脚麻溜,动作飞快地来回折腾。

这一世,化名百齐天的先巢之成为了一代医师,虽说在城中大大小小众多医师中名次只能排个中上游,但其医术上的天赋和造诣,的确尤为不俗,只要不是遇上什么无从下手的重疾绝症,基本都能药到病除,对此,城中不少行医大半辈子的老大夫都时不时会上门请教,言称,这百医师医术匪浅,不可限量,有朝一日必将后来者居上,成为一代当之无愧的医道大宗师。

事实也果不出所料,时光荏苒,日月往复,短短十年间,先巢之便医术大成,开创先河,一举超越当世所有医者,成为了人们心目中绝无仅有,宛若神明的医道圣人。

随着医道圣人之名被彻底坐实,先巢之也就此走向了此世人生的最巅峰,狭小的木屋变成了宽敞的府邸,曾经的清贫,迎来了久违的富饶,他们一家三口,总算再也无需去靠着不时出门看诊,每天风吹日晒的上山采药来维持生计了,仅凭名下几座近乎掌管着城中四成药材市场的铺子,便足以安稳的度过将来。

岁月如流水,少年终长成,在百梦生娶妻生子过去近二十年的某个晚上,百齐天撒手人寰,含笑而逝。

次日,城中举办了一场浓重的葬礼,缟素飘荡,前来吊唁者数之不尽。

百梦生天生聪慧,资质过人,且从小深得父母真传,时至今日,在医学上的成就,早已是登峰造极,或许谈不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总的来说,绝不会逊色多少,故此,他很快便挑起父亲的担子,成为了城中上下名副其实的第二代医圣。

温馨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百府再次迎来一场喜庆,百梦生的次子终于成婚了,当天百府宴请四方,来宾众多,热闹极了。

五年匆匆,昔年院子里手忙脚乱的小小少年,已然是白发初显,这天,同样是一个寂静的夜晚,以他为首,一大家子人相继跪拜在床榻前,轻声告别,一同目送了那位家中长辈的离去。

自此,百梦生仿佛再也找不到那个......原本的家了。

又是五年过去,曾经风华正茂,情投意合的少年少女,已然是发丝雪白,老态尽显,但今天两人很高兴,高兴的不能再高兴,他们的长孙,也成婚了。

婚礼上,两人落座于礼堂主位,看着跪拜在眼前的那对新人,就好像看见了昔年昔日的他们自己,郎才女貌,年华正好。

礼成鸣鼓,爆竹声响,百府,好像许久不曾这般热闹过了......

七年后,百府内传出一声悲怆的哀鸣,床榻边,是一个泪眼通红的老人,床榻上,是他此生挚爱的妻子。走了。

春去秋来,一晃四年,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大雪天,垂垂将死的百梦生自蒙昧中回转,浑浑噩噩的意识,突然清醒了过来,看着守在身边大大小小的一家子人,他神色迷离,眼眶湿润,记忆里的点点滴滴,这一路走来的种种过往,仿佛就像是一条蜿蜒绵长的人生长河,刹那填满心中思绪,一幕一幕清晰显化了出来。

窗外大雪愈发猛烈,眼前视线却愈发模糊,最终时刻,老人无声微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此生......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