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侧影乃是一个身穿麻衣的老者,花白的头发随意披散,凸显出几分邋遢和洒脱不羁。
此刻那老者正站在一块无字石碑跟前,手中端着一支毛笔,想要在石碑上书写。
可惜,毛笔举了又放,放了又举。
好半天都没能写下一个字。
最后,老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最终将毛笔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那叹气声里,充满了寂寥与迟暮,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绝望。
“唉,想不到老夫悟道十余载,依旧跨不过程氏亚圣划下的天堑啊。”
陆嚣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老者的身份,
他正是当今云麓书院院长,儒家第一人,寒庐居士赵守。
走进学宫之内,陆嚣先是冲着院长赵守行了一礼。
“见过院长。”
刚才赵守的心神全部沉浸在石碑之上,所以并没有发现有人进来。
如今陆嚣主动开口,他这才注意到了。
回过神来的赵守上下打量了一下陆嚣之后,这才说道。
“老夫记得你,你叫陆嚣对吧,五年前入的书院?”
陆嚣是真的没想到,自己在学院里已经这么低调了,就算是同窗都有不少人叫不出来他的名字。
但院长却记得。
实在是难得。
“正是学生。”陆嚣再次拱手。
确定陆嚣的身份后,赵守很是和蔼的问道:“这都快天黑了,你来亚圣学宫做什么?”
陆嚣不卑不亢的回道:“学生近来读书偶有感悟,所以想来学宫试一试。”
说话的同时,陆嚣的眼神扫过了学宫里的两块石碑。
这两块石碑都是一人身高。
左边一块写着两行字。
“仗义死节报君恩,流放百世万古名——程晦。”
右方石碑则是一片空白。
刚才院长面对的就是这块。
两百年前大奉曾发生过一起国运之争。
详细的内情就不多说了,无非是权力之争而已。
简单总结一下就是当时的云麓书院站错了队,被皇帝所厌恶。
这个名叫程晦的人,本是云麓书院的学子,后来叛出了书院,投靠了当时的皇帝,创立了现在的国子监。
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他潜心研究圣人经典,融入自己思想,历经十几年的时间创立了一套有别于云麓书院的教育体系。
此体系的核心思想是:存天理,灭人欲。
这套教育体系将忠、孝、节、义等东西上升到了天理的高度。
就是所谓的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为大义当舍生,为保节当赴死。
此套思想理念,十分符合皇权的利益。
所以一经开创,就得到了皇权的全力支持。
这才导致两百年来云麓书院日渐衰弱,国子监后来居上。
到如今,朝堂上大半的官员都可以说是出自国子监门下。
云麓书院出来的只有其中一小部分。
那程晦凭借此套学术,最终成就一举亚圣。
然后他在云麓书院里留下了左边那块写着字的石碑。
这是云麓书院与亚圣程晦之间的学术之争,理念之争。
那石碑一日不倒,云麓书院就一日胜不过国子监。
这两百年来,书院历代院长、大儒、先生,都曾尝试在那块石碑上留字,但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
刚才院长赵守就是如此。
此前十几年里,院长一直在书院悟道,可依旧无法在上面落笔。
看到陆嚣的眼神,赵守立马就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这样的事情在书院并不少见。
几乎每一个书院学子都曾尝试过。
结果当然不用多说。
但即便如此,赵守也没想着打击陆嚣。
这是好事。
一直以来,赵守都坚信,自己写不出来,只是自己学识不够,但终有一天,一定会有后人能写出来。
虽然他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但他始终抱着希望。
而像陆嚣这样的学子,就是一切希望的根源。
只要自己不放弃,书院的先生不放弃,书院的学子们不放弃。
那一切皆有可能。
若是有一天,书院内所有人连尝试都不敢尝试,那才是真的完了。
所以,对于陆嚣这样的学子,他从来都是鼓励,绝对不会打击。
于是,赵守心血来潮,打算考一考眼前这个他印象并不深的学生。
接着他指了指程晦亚圣留下的那块石碑,然后问道。
“程亚圣的这句话,你怎么看?”
陆嚣抬起头来,再次看了看那块石碑。
这一次他看的很是仔细,甚至在文气的加持下,他可以清楚的感知到,这块石碑上面散发着的文气,足以用遮天盖地来形容。
而在那庞大浩瀚的文气之下,一缕青气被死死的压制在下面。
任由那青气如何挣扎,都无法撼动那浩瀚文气分毫。
见陆嚣许久不回话,赵守还以为自己问的问题太过了。
也对,只是一名普通学子而已,如何敢去评价程亚圣的话。
可就在他准备放过陆嚣的时候,就见陆嚣慢慢转过头来,然后开口说道。
“不过是无稽之谈而已。”
“呵呵。”
赵守一下子笑了,不过是被气笑的。
“你这学生太过狂妄了吧,这可是亚圣至言,虽然老夫也想反驳过它,但今时今日也不得不承认,我与程亚圣之间,依旧还有不少的差距,你的老师是哪一个,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赵守始终坚信,云麓书院的学生可以有傲骨,但不能有傲气。
刚才陆嚣的话已经不是傲气不傲气的问题,而是过于狂妄。
只有正视敌人,才有可能真正打败敌人。
故意贬低敌人,终究只是下乘。
听到院长语气中的不快,陆嚣并没有着急解释,而是反问道。
“学生斗胆问院长,到底是天下苍生重要呢,还是君王重要呢?”
赵守虽然心中不悦,但还是下意识的回答道。
“自然是天下苍生。”
陆嚣继续问道:“那学生再问,我们读书人读书,到底是为了给天下苍生谋福利呢,还是为了流芳千古?”
赵守继续回道:“自然也是为了天下苍生。”
听到这里,陆嚣嘴角流出笑意,然后指了指程亚圣留下的石碑,斩钉截铁说道。
“那么学生刚才说此话纯属无稽之谈,可有不对?”
这一刻,赵守顿时感觉如遭雷击,整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他的心里似乎抓到点什么。
但却又感觉抓得不太稳。
读书人为何读书?
为了“仗义死节报君恩,流放百世万古名”?
不对,绝对不是这样的。
最起码他可以确定自己一开始读书的目的,是为了“天下苍生”。
如今数十年过去,依旧初心未改。
不是为了“君”。
不是为了“名”。
不是为了“利”。
那岂不是说,程亚圣的话其实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可这话到底错到哪里了?
正确的东西又到底是什么?
赵守感觉快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
只要再给自己一点点提示,一点点灵感。
他就能堪破这个困了云麓书院两百年来的难题。
可不管他怎么想,始终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而就在这时,陆嚣动了。
他对着院长微微行了一礼,然后转过身径直朝着那块无字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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