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五年的暮春,长安的柳絮飘飞如雪,却染不暖寿王府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李瑁倚在褪色的雕花窗边,手中握着半块早已黯淡无光的鸳鸯玉佩,指腹反复摩挲着断裂处粗糙的纹路。铜镜里的倒影让他恍惚——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如今已是两鬓斑白、身形佝偻,眼角的皱纹里藏满了岁月的沧桑与未愈的伤痕。
庭院中的老梅树又开了,花瓣落在积满灰尘的石桌上,无人清扫。自从韦氏带着和离书离去,这座王府便彻底成了一座寂静的孤坟。李瑁遣散了大部分奴仆,只留老管家王福照料日常。此刻,王福端着药碗进来,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空酒坛,忍不住老泪纵横:“王爷,这副药是御医新配的,您多少喝两口......”
“拿走。”李瑁的声音像是从干涸的古井中飘出,浑浊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玉佩上。十年来,他早已习惯了病痛的折磨,肺痨带来的咳嗽常常让他整夜无法入眠,可比起心底的痛,这些肉体的折磨又算得了什么?王福无奈地退下,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空荡的厅堂里格外刺耳。
远处突然传来喧闹声,李瑁皱起眉头。自杨玉环被册封为贵妃后,兴庆宫方向时常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那些欢快的曲调随风飘来,却成了扎在他心口的钢针。今日的动静似乎格外大,夹杂着百姓的欢呼声。他蹒跚着走到回廊,扶着斑驳的廊柱望向宫墙方向,只见一队队宫人抬着锦绣绸缎、奇珍异宝从宫门口鱼贯而出,百姓们争相围观,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贵妃生辰,陛下命人从岭南运来百株荔枝树!”
“可不是,一路累死了多少快马......”
李瑁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十年了,他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可当这些关于她的消息传来,心底的伤口依旧会撕裂般疼痛。他想起洛阳的春天,杨玉环最爱吃街边的糖炒栗子,那时的她笑得那样纯粹,哪里需要这劳民伤财的奢靡?
深夜,李瑁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书房。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洒进来,照亮墙上那幅早已褪色的《霓裳羽衣》图。他颤抖着举起酒壶,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在太真观的那个雨夜,杨玉环颤抖着写下和离书;在兴庆宫的甘露殿,她依偎在父亲怀中的模样;还有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塞给他的半块鸳鸯玉佩......
“玉环......”他喃喃低语,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他捂住嘴,指缝间渗出点点鲜血。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他仿佛又回到了洛阳的花市,杨玉环穿着淡粉色的襦裙,蹦蹦跳跳地向他跑来,发间的银铃叮当作响。
“瑁郎,你看!”她举起一串糖葫芦,笑容比春日的阳光还要灿烂。
李瑁伸手想要抓住那抹倩影,却只抓到一片虚无。他的身体缓缓滑落在地,手中的玉佩掉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意识渐渐模糊之际,他听见王福焦急的呼喊声,看见烛火在眼前明明灭灭,却再也没有力气回应。
当李瑁再次醒来时,已是三日后。他躺在空荡荡的寝殿里,四周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王福守在床边,眼中布满血丝:“王爷,您可算醒了......”李瑁想要开口,却发现喉咙像被砂纸磨过般疼痛。他转头望向窗外,庭院中的老梅树花瓣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曳。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长安街头已经有了萧瑟的寒意。李瑁让人将自己抬到王府的花园里,坐在那张早已腐朽的石凳上。他望着满地的落叶,突然想起韦氏离开前说的话:“你心中只有她,可这世上,还有人真心在意你。”那时的他,满心都是怨恨,将她的话当作了耳旁风。如今回想起来,心中涌起一丝懊悔,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冬至那日,长安下了一场大雪。李瑁在睡梦中安然离世,手中紧紧攥着那半块鸳鸯玉佩。当王福发现时,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仿佛终于摆脱了这长达十年的痛苦折磨。寿王府的大门缓缓关闭,从此,再也无人知晓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寿王,在这深宅大院中,度过了怎样孤独凄凉的余生。
而在兴庆宫,杨玉环正身着华服,倚在唐玄宗怀中赏雪。远处传来《霓裳羽衣》的乐声,她望着漫天飞雪,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可还未等她看清,便被唐玄宗的笑声打断。雪越下越大,将寿王府的哀乐声彻底掩埋,也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永远地封存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