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的铜钟撞响卯时三刻,晨雾还在朱漆廊柱间萦绕,三十六名乐工已怀抱乐器候在演乐厅。檀木梁架上悬着九盏琉璃宫灯,尚未点燃的烛芯在青灰中微微颤动,恰似众人忐忑不安的心境。杨贵妃一袭月白襦裙款步而入,乌发仅用一支白玉簪松绾,反倒衬得眉眼愈发清冽。
“今日须将全曲合练。”她指尖划过青铜编钟,泠泠余韵在空旷的厅中回荡,“李卿,劳你先奏一遍引子。”
李龟年颔首,将羯鼓斜挎在腰际。鼓槌落下的刹那,沉闷的轰鸣如天边滚雷,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乐工们瞳孔骤缩——这与昨日的试奏全然不同,羯鼓节奏快了半拍,每个重音都似要将地面敲出裂痕。杨贵妃却突然抬手,乐声戛然而止。
“太快。”她赤足踩过冰凉的青砖,在羯鼓前站定,“此曲虽是大唐气象,却不能失了仙乐的飘逸。李卿,可还记得去年胡商进贡的波斯沙漏?”她提起裙裾,在鼓面上方悬出半尺距离,“若以沙漏流速为度,每漏尽一次击九声,可否?”
李龟年抚须沉思,忽然将鼓槌重重击在鼓边,“妙!如此既保气势,又添韵律!”新节奏响起时,杨贵妃翩然转身,广袖掠过竖箜篌的琴弦,二十三根银丝同时震颤,宛如银河倾泻。
“停!”她猛地按住正在拨弦的乐工,“箜篌声太涩,可是雁柱没调?”俯身查看时,鬓间玉簪滑落,正巧卡在雁柱缝隙。众人尚未反应,贵妃已轻笑出声:“这簪子倒会找地方。”她拔簪时指尖轻触琴弦,意外弹出清越泛音,“这般空灵的音色,正合中段意境!”
话音未落,角落里传来琵琶的试音声。首席乐师裴神符抱持五弦琵琶,眉头拧成川字:“娘娘,按新谱子,此处需连拨三十六个轮指,寻常技法难以驾驭。”杨贵妃接过琵琶,指尖在虬结的冰蚕弦上游走,忽然将琴身横转,以琴背叩击掌心:“若学羯鼓的碎击之法,用指甲背轮拨如何?”
裴神符瞳孔骤缩,接过琴试奏。粗犷的打击乐声与丝弦震颤交织,竟生出金铁相击的铿锵。杨贵妃双目微阖,随着节奏轻晃,突然抓起案上的羯鼓槌,敲在编钟的边缘:“加钟磬!要金石相和!”
演乐厅瞬间化作战场。羯鼓如惊雷,琵琶似急雨,箜篌的泛音在梁间回荡,青铜编钟的嗡鸣震得人胸腔发麻。杨贵妃时而跃上鼓架调整羯鼓角度,时而将头贴在琵琶音箱旁细听共鸣,裙裾沾满灰尘也浑然不觉。当笙箫加入合奏时,她突然扯下束发的白绫,将凌乱发丝甩向空中:“不对!笙音压过箫声,这是要让凤凰折翼吗?”
乐工们额头沁出冷汗。平日里温柔婉约的贵妃,此刻眼神凌厉如刀。李龟年悄悄向裴神符使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将琵琶弦拧松半调。调整后的音色果然柔和许多,杨贵妃这才展颜:“如此才对。丝竹之妙,不在争强,而在相让。”
日头西斜时,合奏曲已反复打磨七遍。最后一次试音,杨贵妃突然解下腰间的双鱼玉佩,抛入编钟的音池。清越的叮咚声融入乐流,竟意外和谐。“以此为号,”她笑着说,“每当玉佩声响,便是乐声转折之处。”
暮色浸透窗棂时,教坊司的大门突然被撞开。高力士捧着鎏金托盘疾步而入:“娘娘,陛下宣召!”盘中放着西域进贡的夜光琉璃盏,盛着新酿的葡萄美酒。杨贵妃却挥袖道:“回禀陛下,不练好此曲,本宫不饮此酒!”转身又对乐工们说:“再来!这次要听出银河倒卷的气势!”
子夜的梆子声传来,演乐厅的宫灯终于亮起。杨贵妃跪坐在编钟架下,用朱砂在竹简上勾画乐谱。烛光摇曳中,她的影子在鼓面与琴弦间晃动,宛如起舞的精灵。李龟年悄悄命人送来醒酒汤,却见贵妃将汤碗倒扣在羯鼓上,敲击出独特的闷响:“这音色竟似闷雷!明日取十只陶碗,装满不同水量!”
晨光再次染红宫墙时,教坊司的演乐厅已面目全非。羯鼓旁摆满盛水的陶碗,编钟架上悬着五色丝线,箜篌前甚至架起了青铜镜——杨贵妃说要通过镜面反射调整琴弦角度。乐工们顶着黑眼圈,却无人敢有怨言,因为他们亲眼见到贵妃昨夜在鼓架上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又被灵感惊醒,连夜修改乐谱。
当第十三次合练开始,奇迹发生了。羯鼓的雄浑、琵琶的奔放、箜篌的空灵、编钟的厚重,竟如百川归海般融为一体。杨贵妃赤足踩在鼓面上,随着乐声旋转,鬓间散落的发丝沾着朱砂,在晨光中宛如跳动的火焰。乐声最高潮处,她突然抓起案上的狼毫笔,将墨汁泼向空中——黑色雨幕中,乐声轰然收束。
死寂持续了三息,李龟年突然跪地叩首:“此曲已成!”乐工们纷纷伏地,有人激动得热泪盈眶。杨贵妃却凝视着满地墨渍,轻声说:“还差最后一味——”她解下颈间的珍珠项链,一颗颗投入编钟的音池。圆润的珍珠与青铜相撞,发出清越的回响,“以珠玉之音,配仙乐之妙。”
消息传到兴庆宫时,唐玄宗正在批阅奏章。听闻《霓裳续曲》终成,这位开创开元盛世的帝王竟丢下朱批,亲自赶往教坊司。当他踏入演乐厅,看到贵妃沾满墨渍的衣衫、凌乱的发丝,以及乐工们疲惫却兴奋的面容,突然红了眼眶:“朕的大唐,有卿等在,何愁不万邦来朝!”
当夜,长生殿的宫灯彻夜未熄。杨贵妃与李龟年在烛光下反复校订乐谱,案头摆着尚未开封的夜光琉璃盏。他们不知道,这场持续三十六个时辰的丝竹之争,不仅成就了一曲千古绝唱,更在大唐的音乐史上,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