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的青衫扫过庙前断砖,月光在他腰间玉牌上碎成星子。
他每走一步,靴底便碾过几粒碎石,脆响在空荡的庙中格外清晰。
直到离破门三步远时,他才停住,指节抵在剑柄上轻轻颤抖——那柄剑是当年师父亲手赐的“清霜”,剑鞘上的云纹与林昭从前总爱摸的那把木剑如出一辙。
“你不必躲了。”他的声音比夜风还轻,喉结滚了滚,“我知道你还活着。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你到底是谁?”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尾音发颤,像极了三年前刑讯室里那盏将熄的油灯。
阴影里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
林昭从供桌后直起身,断鸿刀的刀柄深深陷进掌心。
他望着陈墨眉间那道淡疤——那是十年前两人偷溜下山买糖葫芦时,他替陈墨挡了块飞石留下的——此刻那道疤正随着陈墨急促的呼吸微微跳动,像道会疼的旧伤。
“我是谁?”林昭往前走了半步,月光漫过他泛白的衣领,露出颈间那道狰狞的旧伤,“你不记得那个被你亲手送上刑台的废物了吗?”断鸿刀突然嗡鸣一声,刀身震得他虎口发麻,仿佛在应和他胸腔里翻涌的血。
陈墨的瞳孔骤缩。
他终于攥紧剑柄,“清霜”出鞘三寸,寒光映得他眼尾发红:“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年那场事,我也是受人所迫!”话音未落,剑势已至——是两人曾在演武场对练过百遍的“寒梅三叠”,第一式“探枝”挑向林昭肩井穴,第二式“横柯”扫向腰腹,第三式“破雪”却在中途变招,剑尖改刺心口。
林昭退后半步,后背贴上潮湿的砖墙。
他能闻到陈墨剑上的锈味——这剑许久未用了,像陈墨这些年藏在青岚宗的心事。
他垂眸扫过供桌下那株半人高的灵雾草,叶片上的露珠正泛着幽蓝的光——那是今早他从九渊武库药田里移来的,此刻已将整座荒庙的灵气凝成细雾,顺着他的口鼻往体内钻。
“当年你说‘师弟定是被人误导’时,可也是受人所迫?”林昭突然低喝一声,左腿横扫而出。
他没运半分真气,筋骨却发出雷鸣般的爆响——补全后的《断岳腿法》第一式“裂地”,将陈墨的剑尖荡开三寸。
陈墨的手腕震得发麻。
他这才惊觉,林昭的腿风里裹着股沛然大力,竟比他凝气三重的真气还沉。
更让他胆寒的是那套腿法——原本在青岚宗典籍里只残了前两式的《断岳腿法》,此刻在林昭脚下竟连贯如流,第二式“摧峰”已顺着他旧力未消、新力未生的空当,踢向他肋下。
“你……你从哪学的完整功法?”陈墨咬牙旋身,剑锋划开一道半圆的气墙。
可林昭的腿却像穿破纸糊的灯笼,“砰”地撞在他护心镜上。
他踉跄后退,靴跟踢翻供桌上的破碗,瓷片飞溅中,他看见林昭眼里的冷光——那是当年他在刑讯室里从未见过的,像淬了千年玄冰的刀。
两人在庙中错身而过。
林昭的袖口擦过陈墨的青衫,他闻到了熟悉的沉水香——这是陈墨从前最爱的香,说是“像你总给我带的野枣味”。
可此刻这香气却刺得他鼻腔发酸,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自己被按在刑凳上,陈墨站在帘外阴影里,只说了句“你确实不该偷玄铁”。
“第三式……断山。”林昭的低喝混着筋骨爆响。
他屈起右腿,脚尖点地借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撞向陈墨。
陈墨慌忙举剑相迎,却见林昭的腿在半空划出一道弧——不是直踢,而是斜扫,正对着他心口那枚代表亲传弟子的玉牌。
“咔嚓!”
玉牌碎裂的声响比剑刃交击更刺耳。
陈墨被踢得飞了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庙后的石像上。
他听见石屑簌簌落下的声音,尝到了满嘴铁锈味。
仰头望去,林昭正站在月光里,断鸿刀的刀身映着他泛红的眼尾,像团烧得极旺的火。
“你……你怎么可能练成这门腿法?”陈墨撑着石像坐起,胸口的疼意顺着经脉往四肢窜。
他看见林昭一步步走近,靴底碾碎了他刚才掉落的半片玉牌——那是十年前两人在山涧捡到的,陈墨说要刻上“昭”和“墨”字做信物,后来却成了指证林昭偷玄铁的“证物”。
林昭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
断鸿刀的刀尖点在他脚边的砖缝里,刀刃上还沾着陈墨刚才被剑气划破的血珠。
他望着陈墨染血的青衫,突然想起自己被逐出师门那天,穿的也是这件旧袍——后来被长老用毒针挑断经脉时,血把整件衣服都浸透了,像朵开败的红牡丹。
“你不是想问我是谁吗?”林昭蹲下身,指尖拂过陈墨眉间的疤,“我是林昭,是你亲手废掉的废脉弃徒。”他的声音很轻,却比庙外的更鼓还清晰,“现在,换我问你了——当年那玄铁,到底是谁让你栽赃给我的?”
陈墨张了张嘴,喉间涌出血沫。
他望着林昭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想起三年前刑讯室里,自己藏在袖中的那封密信——信上盖着青岚宗大长老的朱印,写着“斩草除根”四个大字。
此刻月光落在林昭颈间的玉牌上,那抹幽蓝的光让他想起百年前天陨之战后,宗门密室里那尊会发光的青铜鼎。
“林昭……”他伸出染血的手,想去抓林昭的衣角,“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昭扣住他的手腕,指腹碾过他腕间那道淡疤——那是两人小时候偷摘后山灵桃被守山兽抓的。
他能感觉到陈墨的脉搏跳得极快,像只受了惊的雀儿。
断鸿刀的刀柄抵在他后腰上,凉得刺骨,却比不过他此刻翻涌的恨意。
“说。”他的拇指按在陈墨腕间的“太渊穴”上,“现在说,还来得及。”
陈墨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望着林昭身后那尊被撞裂的石像,突然听见庙外传来更鼓声——五更了。
晨雾从庙门涌进来,裹着林昭身上若有似无的药香,那是他从未闻过的,像极了宗门密室里那株传说中的“九叶玄参”。
他张了张嘴,却被林昭加重的指力疼得倒抽冷气。
血从他齿缝里渗出来,滴在林昭的鞋面上,晕开一朵小红花——和当年林昭被逐时,落在青石板上的血渍,一模一样。
林昭站起身,断鸿刀在掌心转了个刀花。
他望着陈墨染血的脸,突然想起九渊武库里那卷《断岳腿法》残页,背面用朱砂写着“天陨之战,武库现世”八个字。
此刻陈墨的眼神里有恐惧,有挣扎,还有他从未见过的——像是……解脱?
“你不说,我就自己查。”林昭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但陈墨,”他蹲下身,刀尖挑起陈墨的下巴,“下一次见面,我要的就不是解释了。”
陈墨望着他转身的背影,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几乎要盖住庙前那片被血染红的砖。
他摸出怀里半块未碎的玉牌,上面“昭”字的刻痕还清晰可见。
晨雾漫过他的眼,他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林昭举着用月钱买的发带说:“等你成了内门弟子,我天天给你系。”
而他成了内门弟子的那天,林昭正跪在演武场,被人按着头,看他举着玄铁残片说:“师弟定是被人误导。”
庙外传来雄鸡打鸣的声音。
林昭站在庙门口,回头望了眼倒在血泊里的陈墨。
断鸿刀的刀鞘上,金纹在晨雾里泛着微光——那是九渊武库熔炉里锻造的,比青岚宗最好的玄铁还坚韧三分。
他摸了摸颈间的玉牌,能感觉到里面传来的温热——那是药田里的灵雾草又成熟了一株。
晨风吹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那枚半块的玄铁残片——和当年陈墨“指证”他的那块,严丝合缝。
“有些账,该算清了。”他低声说,身影融入渐亮的晨光里。
庙内,陈墨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突然笑了。
血从他嘴角淌下来,滴在碎玉牌上,把“昭”字染得通红。
他摸出袖中那封泛黄的密信,火折子“啪”地擦响,橘色的火苗舔过信纸,将“大长老”三个字烧成灰烬。
“林昭……”他轻声说,声音被晨雾揉碎,“你从来都不是废物。”
石像的裂痕里渗出一滴清水,落在他手背上。
他望着那滴水珠里自己的倒影,突然想起天陨之战那晚,师父望着夜空里坠落的星子说:“有些秘密,该醒了。”
晨雾更浓了。
林昭的身影消失在庙外的桃树林里,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通向镇外的青山——那里,九渊武库的门,正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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