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六年冬,大雪如约而至。
鹅毛般的雪片簌簌飘落,在寒风中打着旋儿,将青石街道染成素白。
许佑宁背着半人高的竹篓,在积雪中踏出一串浅浅的脚印。她时不时停下脚步,伸手拂去篓沿堆积的雪粒,冻得通红的手指在素白的背景下格外醒目,尽管寒风刺骨,她的嘴角却始终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
街角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昏黄的光晕染在她洗得发白的棉袄上。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将篓绳又往肩上紧了紧,继续向前走去。雪地上蜿蜒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只余下一缕淡淡的药香,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佑宁丫头,又去采药了?这天寒地冻的,可别冻坏了!”街边卖炊饼的张婶拢着袖子,朝她喊道。
许佑宁侧过头,眉眼弯了弯:“不碍事的,张婶,在雪地里走走反倒暖和。”
她声音透着一股子韧劲儿,像是冬日里仍倔强生长的野草,风雪再大也压不垮。
隔壁布庄的刘掌柜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捏着半块烤红薯:“你弟弟的病好些没?前几日咳得那样厉害,可让人揪心。”
“好多了。”她拢了拢肩上的背带,指尖摩挲着篓绳上的一处旧痕——那是母亲生前系上的平安结,如今早已褪了色,“多亏陈老的方子,佑安这两日能睡安稳了,到时候我带着他来谢刘叔的惦记。”
可她没说的是,为了凑齐那副药,她在雪地里找了两个多时辰,才采到那株长在崖边的老山参。
一路上,街坊们或问候或寒暄,她都笑着回应。
谁都知道,许佑宁自从母亲去世后,便独自拉扯着年幼的弟弟,靠着在济世堂帮工过活,也从未听她抱怨过半句。
转过街角,济世堂的匾额已在望。店门大敞,里头人影绰绰,隐约传来伙计的吆喝和病人的咳嗽声。她加快脚步,刚踏上门前的石阶,正在门口碾药的伙计阿福就瞥见了她,顿时如见救星般喊道:“哎哟,佑宁姐!你可算回来了!”
他手里握着药碾子,额头上沁着细汗,药末沾了满袖,“陈老一下午问了三次,说你要是再不来,他这把老骨头就得亲自上山寻你了!”
许佑宁解下背篓,拍了拍衣襟上的雪,动作利落却不失从容,随即说道:“山上雪厚,耽搁了些时辰。陈老在里头?”
“在呢在呢!”阿福朝内堂努努嘴,“今儿病人多,风寒的、冻伤的,挤了满屋。李婶家的娃高热不退,陈老刚施了针,正等你抓药呢!”
她点点头,拎起药篓快步进了内堂。扑面而来的暖意裹着浓重的药香,济世堂里人影攒动,陈老大夫苍老却沉稳的声音从人堆里传来。
“是佑宁丫头回来了?快,把篓子里的苍术理出来,再配一剂麻黄汤!”
“哎,好!”
许佑宁利落地应了一声,将药篓放在角落的木案上,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却仍熟练地解开系带。她取出几束苍术,抖落上面的残雪,又快步走到药柜前,踮起脚尖拉开抽屉,指尖轻快地拣出麻黄、桂枝、杏仁、甘草,分量分毫不差。
“麻黄三钱,桂枝二钱……”她低声念着,指尖在药秤上微调,动作行云流水。药碾旁的阿福抽空瞥了一眼,忍不住嘀咕:“你这手比陈老还稳。”
她抿唇一笑,没接话,只是将配好的药材包进桑皮纸,系紧麻绳,转身递给一旁焦急等待的李婶:“三碗水煎成一碗,趁热服下,夜里若是还烧,再来寻陈老。”
李婶连连点头,攥着药包千恩万谢地走了。许佑宁刚松了口气,忽觉袖口被人轻轻一扯。低头看去,是个面生的小丫头,约莫六七岁,脸蛋通红,眼里噙着泪,怯生生道:“姐姐,我娘咳得厉害,陈爷爷说让你给看看。”
她蹲下身,柔声问:“你娘在哪儿?”小丫头指向门外,许佑宁这才注意到檐下还站着个妇人,裹着单薄的棉袄,正掩唇剧烈咳嗽,肩头抖得厉害。
她皱了皱眉,立刻从药柜里取出一块生姜,又抓了把陈皮和紫苏叶,塞进小丫头手里:“先让你娘喝点热水,我马上熬药。”
正说着,陈老大夫从里间掀帘而出,白须上还沾着几点药汁,见她在忙,微微颔首:“佑宁,西街赵家的方子你可拟好了?”
“拟好了,就搁在您案上。”她一边回答,一边麻利地生起小泥炉,将药材倒入陶罐,“另外,前日收的柴胡得翻晒,潮气有些重。”
陈老捋须一笑:“你这丫头倒是比我这老头子还上心。”
屋外雪仍在下,济世堂里却暖意融融。许佑宁的衣袖挽到手肘,额角沁出细汗,可手上的活儿一刻未停。偶尔抬头,透过窗棂望见漫天飞雪,她恍惚想起离开关州那天,雪似乎也是这么大……
当时才七岁的许佑宁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母亲的手指凉得像冰,却还是死死扣着她的肩膀。身旁是尚在襁褓中熟睡的弟弟。她们正坐在离开关州的马车上,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单调而沉闷。
“娘,我们要去哪里?为什么爹爹不跟我们一起走?”许佑宁仰起小脸,眼中浸满泪水,嘴唇因为寒冷而微微发抖。
母亲却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许佑宁能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桂花头油香气,混合着泪水咸涩的味道。她能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
马车驶出城门不久,许佑宁突然听见路边的商贩高声惊呼:“快看!齐县令府上好像着火了!”
她猛地挣脱母亲的怀抱,扑向车窗。远处的天空被染成了橘红色,浓烟像一条黑龙盘旋上升,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也能感受到那股热浪扑面而来,烤得她脸颊发烫。
“娘!是家里着火了!爹爹!爹爹还在里面!”许佑宁尖叫起来,小手拼命拍打着车窗,木质的窗框在她掌心留下红印,“停车!我们要回去!”
“阿宁,不行!”母亲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泪水在她苍白的脸上纵横,滴落在许佑宁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我们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许佑宁挣扎想着要掀开车帘跑出去,却被母亲用力拽回。后颈传来一阵剧痛后,她便眼前一黑,最后的记忆是母亲压抑的哭声和远处冲天的火光,那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噬。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在陌生的永安城。母亲从此绝口不提那场大火,而关于过去的一切,都好像随着那天的火焰化为了灰烬……
许佑宁猛眨了几下眼睛,陶罐里沸腾的药汁咕嘟声将她从回忆中拽回。指尖传来灼痛,才发现不知何时一滴滚烫的药汤溅在了上面,她急忙用围裙擦手,却将药渍抹成了长长一道褐痕。
“佑宁姐?“阿福探头进来,“陈老问紫苏叶放哪了...“
“在第三格右抽屉。“她声音稳得出奇,连自己都惊讶,“用桑皮纸包着的那包。“
阿福应了一声便转头忙去了。许佑宁用力拍了拍脸颊,冰冷的触感立刻让她打了个寒颤。人生这么长,没必要还去怀念以前,更何况她如今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而不是那个有爹娘宠爱的知县千金齐宁了。她无声叹了口气,继续干着手上的活。
暮色渐深,风雪也渐渐小了,济世堂的灯火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后,许佑宁揉了揉酸痛的腰背,将药柜一一合上。陈老从内室踱步出来,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
“丫头,把这个喝了。”老人将碗递到她面前,浑浊的眼里满是心疼,“明儿个你在家歇着,别来了。”
许佑宁刚要推辞,陈老便板起脸:“老头子说话不管用了?你看看你这脸色,跟纸糊的似的。”
她接过姜汤,热气氤氲中看见自己映在汤面上的倒影,确实苍白得吓人。滚烫的姜汤顺着喉咙滑下,辛辣中带着微甜,冻僵的手指渐渐有了知觉。
“谢谢陈老。”她捧着空碗,睫毛上还沾着水汽,“那明日我先采点柴胡再过来。”
“采什么采!”陈老吹胡子瞪眼,“当阿福那小子是摆设不成?”说着从袖中摸出几个铜板塞进她手里,“去买只鸡炖汤,你和佑安都补补。”
许佑宁攥着尚带体温的铜钱,喉头突然有些发紧。她低头行了个礼,转身时听见陈老在身后嘀咕:“这倔丫头……脾气可真随了她娘啊……”
寒风卷着零星雪粒扑在脸上,她裹紧单薄的棉袄往家走。巷子里的积雪被踩成了泥泞,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冰碴碎裂的声响。转过两个弯,远远看见自家小院的轮廓——窗纸上映着温暖的橘光,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饭菜的香气立刻扑面而来。宋婶正端着碗筷从厨房出来,见她回来忙招呼:“可算回来了!饭刚做好,快洗手来吃。”
“宋婶今天怎么得空来了?”许佑宁在门廊下跺掉鞋上的雪,冻僵的脸上终于露出真切的笑容。
“东家娘子回娘家了,放我两天假。”宋婶用围裙擦着手,眼角皱纹里都是笑意,“正好前儿个李屠户送了条猪腿,我炖了黄豆……”
屋里暖烘烘的,炉火烧得正旺。许佑安盘腿坐在炉边的小凳上,正举着串糖葫芦啃得欢实,糖渣沾了满脸。见姐姐回来,他立刻跳起来,举着糖葫芦就往她嘴边送:“阿姐!这可甜了!宋婶买的!”
许佑宁就着弟弟的手咬了一颗,酸甜的山楂在口中化开。她伸手抹去弟弟脸上的糖渍:“你个小馋猫,慢点吃,仔细牙疼。”
“佑安这孩子,非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吃。”宋婶盛了碗热腾腾的猪腿汤放在桌上,汤面上浮着金黄的油花,“结果等不及,先啃起零嘴来了。”
许佑宁心头一热,摸了摸弟弟毛茸茸的脑袋。她注意到桌上除了主菜,还摆着一碟腌萝卜和两样时蔬,这在冬日里可是稀罕物。
“宋婶,这青菜……”
“那王财主家暖房里种的。”宋婶朝她眨了眨眼,顺便把最后一道菜放在了桌上。“我帮他们家嬷嬷做了双鞋,硬塞给我的。”
三人围坐在桌前,热气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宋婶不停地给姐弟俩夹菜,嘴里还念叨着:“佑安要多吃点肉,正长个子呢……佑宁你也别光喝汤啊,瞧你瘦的!”
许佑宁小口啜饮着浓香的肉汤,疲惫的身子渐渐暖和起来。她望着弟弟鼓着腮帮子扒饭的样子,又看看宋婶眼角的皱纹,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怎么了?”宋婶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
“没什么。”她低头扒了口饭,“就是……今天的饭特别香。”
宋婶没说话,只是又往她碗里夹了块炖得酥烂的猪肉。炉火噼啪作响,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融成温暖的一团。
一顿饭过后,宋婶利落的收拾完碗筷,又往炉灶里添了几块炭,临走时还不忘叮嘱:“灶上温着热水,夜里冷,记得灌个汤婆子塞被窝里。“
许佑宁执意要送她到巷口,两人踩着积雪慢慢走着,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就送到这儿吧,外头冷。”宋婶在巷口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塞给她,“前儿个收拾箱子,翻出你娘留下的绣样。我想着...你或许用得上。”
许佑宁接过布包,指尖触到细密的针脚,心头蓦地一颤。她借着月光辨认出布包上那朵褪色的梅花,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样。
“谢谢宋婶。”她将布包紧紧攥在手里,布料上似乎还残留着母亲的气息。
“丫头快回去吧,佑安一个人在家呢。”宋婶拍拍她的肩,转身走入月色中。许佑宁站在巷口,直到那个蹒跚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雪夜里,才慢慢往回走。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积雪偶尔从枝头滑落的簌簌声。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见佑安已经在里屋的小床上蜷成一团睡着了,怀里还抱着她缝的布老虎。她轻轻抽出布老虎,给弟弟掖好被角,又往火盆里添了块炭,这才回到外间。
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定,许佑宁从床底下拖出个旧木箱。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几本书册,最上面那本《论语》已经翻得卷了边。她小心翼翼地把书捧出来,吹去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在桌前坐下。
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火苗轻轻晃动。她翻开书页,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字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窗外寒风呜咽,偶尔有雪粒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许佑宁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将油灯挑亮了些。夫子明日还要抽查,她必须把那些拗口的句子都背熟。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她轻声诵读着,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读到“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时,她突然顿住了,这句话像根细针,轻轻戳在她心上。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惊醒了她的思绪。她摇摇头,继续往下读。渐渐地,那些文字在眼前模糊起来,眼皮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她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现在还不能睡……”她喃喃自语,起身从水缸里舀了勺冷水拍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总算驱散了困意。
夜渐深,隔壁人家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只有她窗前这点微光还在坚持。许佑宁把冻僵的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继续埋头苦读。她偶尔会停下来看,在纸上默写几个难记的段落,再与书上的原文对照。
不知过了多久,里屋传来佑安含糊不清的梦呓:“阿姐……糖葫芦……”
许佑宁转头望向里屋,嘴角不自觉扬起。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发现弟弟踢开了被子,小脸冻得通红。她赶紧把被子重新盖好,又摸了摸佑安的额头,幸好没有发热。
回到桌前,她发现烛火已经快要燃尽,蜡泪在烛台上堆积成小小的山丘。她赶紧又续了半截蜡烛,这是最后一点存货了。
夜越来越深,烛火越来越暗,她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最后几乎成了气音,生怕吵醒熟睡的弟弟。终于,当她确信自己能把整篇背得滚瓜烂熟时,才合上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她吹灭蜡烛,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弟弟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往她这边蹭了蹭,小脸贴在她手臂上,暖烘烘的。
许佑宁轻轻叹了口气,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明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先去夫子那儿上课,再去济世堂帮忙。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小时候的画面。父亲在书房教她念书,母亲在一旁绣花,偶尔抬头冲她温柔一笑。
已经十年了,关州的雪早已化尽,可那场大火却在她梦里烧了三千多个日夜。
“都过去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如今这样的生活……也挺好。”
夜更深了,雪又开始悄悄落下,覆盖了永安城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