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永宁乐 > 第二章 陶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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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微亮时,许佑宁才迷迷糊糊地陷入浅眠。

梦里,她又回到了关州老宅的后院,父亲正在梅树下教她背诗,母亲坐在石桌旁绣着帕子。忽然间,一阵狂风卷来,梅花纷纷凋零,父亲的身影渐渐模糊,母亲手中的丝线突然变成了一缕缕黑烟……

“阿姐!阿姐!”稚嫩的童声将她从梦中拽出。许佑宁猛地睁开眼,发现佑安正趴在她身上摇晃,“太阳晒屁股啦!”

窗外刺目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许佑宁一个激灵坐起身。糟了!她慌忙抓起床头的粗布衣裳往身上套,手指因为慌乱而不断打结。平日里她总是天不亮就起床,今日竟睡过了头!

“佑安,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她一边束发一边急声问道。

佑安委屈地瘪着嘴:“我叫了好多次,阿姐睡得像小猪一样……”

许佑宁顾不上多说,匆匆用冷水抹了把脸,抓起桌上的书袋就往外冲。临出门前,她往佑安手里塞了个冷馒头:“去宋婶家待着,我下学来接你!”

清晨的街道上行人稀少,积雪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许佑宁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冷风灌进喉咙,刺得生疼。转过两条街,远远看见学堂的灰瓦屋顶时,她的心沉了下去——学堂的大门已经关上了,里面隐约传来夫子讲课的声音。

她咬了咬唇,轻手轻脚地推开侧门,猫着腰往里溜。刚踏进门槛,就听见一声威严的咳嗽。

“许佑宁。”夫子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老朽还以为今日要少个学生了。”

学堂里顿时响起几声窃笑。许佑宁涨红了脸,低着头走到讲台前:“学生知错,请夫子责罚。”

夫子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眼睛却炯炯有神。他拿起桌上的戒尺,在掌心轻轻拍了拍:“伸手。”

许佑宁抿着唇伸出右手。戒尺带着风声落下,“啪”的一声脆响,掌心立刻火辣辣地疼起来。她死死咬住下唇,硬是没吭一声。

“三下,以儆效尤。”夫子说着,又是两下戒尺。许佑宁的掌心已经通红,指尖微微发抖。

“回去坐着吧。”夫子收起戒尺,“今日讲《孟子·尽心》。”

许佑宁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路过第三排时,听见几声压低的轻笑。她抬眼望去,正对上薛衍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他身着靛青色锦袍,玉冠束发,在一众学生中格外显眼。见她看过来,便促狭地朝她眨了眨眼。

许佑宁狠狠瞪了他两眼,才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夫子这时已经开始讲解“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的深意,苍老的声音在学堂里回荡。许佑宁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可腹中空空如也,胃里一阵阵发紧。早上匆忙出门,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正难受时,忽然感觉有人轻轻戳了戳她的后背。她微微侧头,余光瞥见一只修长的手从后方递来一个小油纸包。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整个学堂会做这种事的,除了薛衍没别人。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油纸包里是一块栗子糕,还带着体温,香甜的气息直往鼻子里钻。她小心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甜糯的滋味立刻在舌尖化开。

“垫垫肚子,听课才有精神。”身后传来薛衍压低的声音,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许佑宁耳根一热,装作没听见,却忍不住又掰了块栗子糕。这纨绔世子虽然总没个正形,但……她摸了摸已经不那么难受的胃,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夫子讲到“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时,突然停下,锐利的目光扫向后方:“世子,你来说说此言何解?”

学堂里顿时鸦雀无声。许佑宁悄悄回头,看见薛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回夫子,此言是说无论短命长寿都不改变心志,修养自身以等待天命。”他声音清朗,竟是一字不差,“正如学生虽然天资愚钝,仍日日来听夫子教诲,正是此理。”

夫子哼了一声,显然不信他的鬼话,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摆摆手让他坐下。

许佑宁忍不住抿嘴偷笑。这薛衍表面上玩世不恭,实则过目不忘,难怪总是逃课还能对答如流。正想着,忽然小腿被人轻轻踢了一下,她回头,看见薛衍冲她做了个鬼脸。

“笑什么笑,小心夫子也提问你。”他无声地比着口型。

许佑宁赶紧转回身,却听见夫子果然点了她的名:“许佑宁,你接着来说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当作何解?”

她慌忙站起来,脑中飞快回忆着方才听讲的内容。正要开口,忽然感觉背后有人用指尖在她背上轻轻划了几个字。那触感轻若羽毛,却清晰地传递着信息——“反身而诚”。

许佑宁定了定神,朗声答道:“此句是说万物之理都具备在我们自身,反省自身而达到真诚,便是最大的快乐。正如孟子所言'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夫子捋须点头,面露满意之色:“不错,坐下吧。”

许佑宁松了口气,刚坐下就听见身后传来薛衍得意的轻笑。她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比了个“谢了”的手势。

***

课间休息的钟声敲响,夫子收起书卷,缓步走出学堂。许佑宁揉了揉仍有些发疼的掌心,感叹着夫子下手还是真重。

“怎么,还疼呢?”薛衍不知何时已站在她桌旁,正懒洋洋地倚着桌沿,手里把玩着一块青玉坠子,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

许佑宁瞥他一眼,没好气道:“托你的福,没被夫子再罚抄书。”

薛衍低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喏,化瘀的。”

许佑宁一愣,迟疑地接过,打开闻了闻,是淡淡的药草香。她抬眸看他:“你随身带这个?”

“本世子行走江湖多年,总得备着点伤药。”他挑眉,语气轻佻,眼里却带着几分认真。

许佑宁刚想道谢,忽然一道刺耳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许佑宁,你这野丫头又在这里勾搭瑢王世子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两人同时转头,只见周冲带着几个跟班站在不远处,一脸讥讽模样。周冲是户部侍郎周坚之子,平日里仗着家世在学堂里横行霸道,最爱找些寒门学子的麻烦。

许佑宁神色一冷,懒得理他,低头继续收拾书袋。

周冲见她无视自己,脸色一沉,大步走过来,一脚踩在她桌案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怎么,又哑巴了?还是说,你除了会装可怜博同情,连句话都不敢回?”

学堂里瞬间安静下来,众人或看戏或担忧地望向这边。

许佑宁缓缓抬眸,眼神平静,却透着一股冷意:“周公子,我若是你,就不会把脚踩在别人的桌上。”

周冲嗤笑一声:“怎么,踩了又如何?你也配在本少爷面前摆谱?”

话音未落,许佑宁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周公子,你除了仗着家世欺软怕硬,还会什么?论才学,你连《三字经》都背不全;论德行,你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倒像是个十足的“东西”呢……”

他见许佑宁竟敢反唇相讥,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猛地一拍桌子,故意提高了声音:“许佑宁,你仗着有世子给你撑腰,就以为能翻天了?莫不是你们背地里早已……”

许佑宁闻言抿了抿唇,眼神死死盯着周冲,声音冷得像冰:“周冲,你再说一遍?”

周冲见她反应激烈,更加得意,嗤笑道:“怎么,戳到痛处了?你就是个贱人——”

薛衍突然一脚踹翻了身旁的凳子,打断了周冲的污言秽语。他眼神冷厉如刀:“周冲,你爹弹劾我父王不成,现在轮到你在这儿撒野了?”

周冲脸色一变,显然没想到薛衍会直接点破两家恩怨。但他很快又强撑气势,讥讽道:“世子这是急了?怎么,许佑宁跟你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护着?”

薛衍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本世子护着谁,轮得到你管?倒是你——”他眼神陡然锐利,“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明日朝堂上,你爹那点贪墨军饷的破事就会被翻出来?”

周冲脸色瞬间煞白,显然被戳中了痛处。他咬牙道:“薛衍,你少血口喷人!”

薛衍嗤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回去问问你爹不就知道了?”

周冲气得浑身发抖,突然抓起桌上的砚台,猛地朝许佑宁砸去:“贱人!都是你——”

许佑宁早有防备,正要侧身避开,却见一道靛青色身影倏地挡在她面前。

“砰!”

砚台重重砸在薛衍肩头,墨汁飞溅,染黑了他半边衣袍。

许佑宁心头猛地一颤,呼吸几乎停滞。她下意识伸手扶住薛衍的手臂,指尖触到他衣料下的温热,才惊觉自己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薛衍!”她声音有些发紧,“你……”

薛衍却只是皱了皱眉,低头瞥了一眼肩上的墨渍,语气依旧散漫:“啧,可惜了这件衣裳。”

许佑宁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她从未想过,竟会有人为她挡下这一击。更何况是薛衍,这个平日里看似玩世不恭的瑢王世子。

周冲见误伤了薛衍,先是一慌,但很快又强撑狠色:“薛世子,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周冲。”薛衍抬眸,眼神冷得骇人,“你是不是觉得,本世子刚才的话是在吓唬你?”

周冲一噎,气势顿时弱了几分。

薛衍慢悠悠地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你爹干的那些勾当,真以为没人知道?若不想明日早朝他被御史台参一本,现在就给我滚。”

周冲脸色青白交加,最终狠狠瞪了许佑宁一眼,甩袖而去。他的跟班们也慌忙跟上,学堂里顿时清净了许多。

待他们走远,许佑宁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薛衍,皱眉道:“你挡什么?我又不是躲不开,好歹也是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的。”

薛衍耸了耸肩,笑得漫不经心:“本世子想英雄救美,不行?”

许佑宁翻了个白眼,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他:“擦擦吧,世子爷。”

薛衍没接,反而微微倾身,凑近她,低笑道:“你不帮我擦?”

许佑宁耳根一热,直接把帕子拍在他胸口:“想的美!自己擦去!”

薛衍闷笑出声,慢悠悠地拿起帕子擦拭墨渍,眼神却若有所思地望向周冲离去的方向,眸色微沉。

许佑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抿了抿唇,低声道:“薛衍,今日多谢你,不过……周冲这人睚眦必报,你当心他日后找你麻烦。”

薛衍收回目光,唇角微勾,语气轻飘飘的:“放心,就他还没那个胆子。”

许佑宁还想说什么,上课钟声却已敲响。

***

待到今日课业结束,学堂里的学生们纷纷收拾书袋,三三两两地陆续离开。

许佑宁也将笔墨纸砚仔细收好,背起书袋,快步往外走,因为她还要赶着去济世堂帮忙。

可刚踏出门槛,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她回头,果然看见薛衍双手枕在脑后,优哉游哉地踱着步子,见她停下,还冲她挑眉一笑。

“你跟着我做什么?”许佑宁狐疑地看他。

“谁跟着你了?”薛衍一脸无辜,“本世子今天恰好也要走这条路。”

许佑宁懒得理他,转身继续走。薛衍也不恼,依旧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嘴里还哼着小调。

走到街口时,薛衍的书童砚舟早已候在那里,见自家主子过来,连忙迎上前:“世子,该回府了,王爷今日说要考校您的功课……”

薛衍摆摆手:“不急,你先回去,就说我在学堂温书。”

砚舟愣了愣,目光在许佑宁和薛衍之间转了一圈,忽然露出促狭的笑容:“哦——世子这是要‘温书’啊?”

薛衍耳根一热,抬手就要敲他脑袋:“胡说什么!”

砚舟灵活地躲开,笑嘻嘻道:“小的懂,小的懂!世子这是要去济世堂‘体察民情’,对吧?”

“闭嘴!”薛衍恼羞成怒,伸手就要去捂他的嘴。

砚舟一边躲一边冲许佑宁挤眼睛:“许姑娘,您可要小心些,我家世子从小就没安分过,指不定打什么主意呢!”

许佑宁原本还有些莫名其妙,见他们主仆二人闹成这样,忍不住笑出声:“砚舟,你放心,你们世子要是敢胡闹,我就用针扎他。”

薛衍一听便立刻收回手,故作委屈道:“阿宁,你这也太狠心了。”

砚舟见状,笑得更加放肆,冲薛衍拱了拱手:“那世子您就慢慢‘温书’,小的先告退了!”说完,一溜烟跑了,生怕被自家主子逮住教训。

薛衍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砚舟这臭小子,胆子越发大了,等我回去再收拾他!”

许佑宁忍俊不禁,摇摇头笑道:“快点走吧,世子爷,再耽搁,没到医馆天就都要黑了。”

薛衍这才收回目光,快步跟上她,嘴角却悄悄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