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永宁乐 > 第三章 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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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的济世堂门前依旧排着长队,咳嗽声跟低语声混成一片。

许佑宁这边刚踏进门槛,阿福就眼尖地瞧见了她,扯着嗓子喊:“佑宁姐!你可算来了!陈老都快忙疯了!”

见状她便顾不得多言,匆匆将书袋往柜台下一塞,挽起袖子就进了药房。薛衍站在门口,一时竟无人理会,他倒也不恼,只是倚在门框边,目光时刻追随着那道纤细的身影。

许佑宁手上的动作极快,指尖在药柜间翻飞,抓药、称量、包好,一气呵成。她偶尔抬头,对焦急的病患温声安抚几句,明明年纪不大,却莫名让人安心。

薛衍静静看着,思绪渐渐飘远。

那是五年前的冬天,他第一次见到许佑宁。

当时的瑢王世子还是个无法无天的小混世魔王,仗着王府的权势,整日在永安城里惹是生非。那日他刚从马场回来,骑着新得的西域良驹在街上横冲直撞,吓得路人纷纷避让。

就在他得意洋洋时,马匹突然被街角窜出的一条野狗惊到,前蹄高高扬起,险些将他甩下马背。他死死拽住缰绳,却控制不住受惊的马,眼看就要撞上路边的小摊。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瘦小的身影猛地冲出来,一把拽住马辔,另一只手狠狠拍在马颈上。那马竟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喘着粗气,不再狂躁。

薛衍惊魂未定,低头看去,发现救下他的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衣衫单薄,一张小脸冻得通红,唯独那双眼睛清亮如星。

“喂,你没事吧?”她仰头问他,声音清脆。

薛衍愣了下,随即恼羞成怒:“谁要你多管闲事!本世子的马术好得很!”

小姑娘皱了皱眉,松开马辔,后退一步:“那下次摔断脖子的时候,记得别砸到别人的摊子。”

说完,她转身就走。薛衍这才注意到,她刚刚护住的是一位卖糖糕的老妇人,摊子险些被他的马撞翻。

他张了张嘴,想叫住她,却见她已经蹲下身,帮老妇人捡起散落的糖糕,动作轻柔又耐心。

那一刻,骄纵的瑢王世子第一次感到了一丝羞愧。

“世子?世子!”

阿福的声音将薛衍的思绪拉回现实。他眨了眨眼,发现许佑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面前,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茶。

“发什么呆?”她将碗塞给他,“喝了,预防风寒的。”

薛衍低头看了看碗里黑漆漆的药汁,皱眉:“我又没病,喝这个做什么?”

许佑宁白他一眼:“你肩上的墨渍还没干呢,万一染了寒气,回头又该嚷嚷着难受了。”

薛衍怔了怔,忽然笑了,接过碗一饮而尽。药很苦,他却觉得心里莫名泛甜。

许佑宁见他喝得痛快,有些意外:“哟,今日这么听话?”

薛衍将空碗还给她,唇角微扬:“许大夫妙手仁心,本世子岂敢不从?”

许佑宁懒得理他的贫嘴,转身又去忙了。薛衍望着她的背影,眸色渐深。

五年前那个寒冬里,她像一簇小小的火苗,让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荒唐。而如今,这簇火苗已经成了他心底最温暖的光。

他轻轻摸了摸肩上早已干涸的墨渍,无声地笑了。

济世堂内,病患越来越多,咳嗽声、呻吟声此起彼伏。陈老大夫忙着诊脉,阿福来回抓药跑得满头大汗,许佑宁更是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她余光瞥见薛衍还杵在门边,眉头一皱,直接走过去拽住他的袖子。

“世子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别光站着看。”她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药柜前,“随便帮点忙,干什么都行。”

薛衍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了一把小秤:“帮我称三钱当归,要快。”

“啊?哦、好......”薛衍低头看着那堆药材,一时有些茫然。他堂堂瑢王世子,平日里连厨房都没进过,哪里懂什么三钱当归?

他试探性地抓了一小撮放在秤盘上,眯着眼看刻度:“这......够了吗?”

许佑宁抽空瞥了一眼,差点气笑:“世子爷,您这是要苦死病人吗?三钱,不是三斤!”

薛衍耳根一热,赶紧又抖掉一些。这时旁边一位大娘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手一抖,秤盘上的当归撒了一地。

“我的药啊!”阿福哀嚎一声。

许佑宁扶额,决定给他换个差事:“算了,你去帮陈老记录脉案吧。”

薛衍如蒙大赦,赶紧溜到诊桌前。陈老正在给一个面色蜡黄的老汉把脉,头也不抬地说:“记,脉象沉细,舌苔薄白......”

薛衍抓起毛笔,蘸了墨就要写,谁知这笔软趴趴的完全不听话,第一笔就洇成了一团墨疙瘩。他偷偷瞄了眼许佑宁那边,见她正专心煎药,赶紧把写坏的纸团成一团塞进袖子里。

“......气滞血瘀,当用......”陈老说到一半,突然发现纸上空空如也,“世子?”

“在写在写!”薛衍手忙脚乱地换张新纸,结果用力过猛,墨汁甩到了陈老的白胡子上。

满屋瞬间安静。

许佑宁听到动静回头,看见陈老胡子上的墨点,再看看薛衍涨红的脸,一时哭笑不得。她快步走过来,接过毛笔:“还是我来吧。”

薛衍讪讪地让开位置,小声道:“这笔......不太好用......”

许佑宁没理他,笔走龙蛇地记录起来。薛衍站在一旁,看着她纤细的手指灵活地操控着毛笔,字迹清秀工整,不由得有些出神。

“你发什么呆呢?”许佑宁写完最后一笔,抬头瞪他,“去后院帮忙把药材收进来,这个总会吧?”

“这个简单!”薛衍立刻来了精神,大步走向后院。

然后——

“砰!”

“哗啦——”

许佑宁冲进后院时,只见薛衍灰头土脸地站在一地狼藉中,装药材的竹匾翻扣在他头上,各种药材撒得到处都是。他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把柴胡,尴尬地冲她笑笑:“我、我不是故意的......”

许佑宁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她走过去,轻轻把竹匾从他头上拿下来,突然发现他发间还挂着几根甘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薛衍嘟囔着,却见她伸手替他摘下发间的草药,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耳尖,顿时僵在原地。

“算了,”许佑宁却毫不在意他的反应,拍了拍自己手上的药渣,“你还是去前厅坐着吧,别添乱了。”

“我还能帮忙!”薛衍不服气。

“比如?”

“比如......”他环顾四周,突然眼睛一亮,“我可以帮你尝药!”说着就要去拿桌上的药碗。

许佑宁眼疾手快地拍开他的手:“那是巴豆霜!你想拉肚子拉到明天吗?”

薛衍讪讪地收回手,像只被训斥的大狗般垂着头。许佑宁看他这副模样,终究是心软了:“......去帮阿福包药吧,记得别再把药粉撒得到处都是。”

薛衍立刻又精神起来,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济世堂里依旧忙碌,但不知为何,许佑宁觉得,有这个笨手笨脚的世子在,似乎连枯燥的抓药工作都变得有趣了起来。

暮色四合,青石长街上只剩下零星几个行人。许佑宁背着空了的药篓,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薛衍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靴底踏在湿润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今天那个李婶的孙儿退烧了吗?”薛衍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许佑宁头也不回地答道:“嗯,陈老施了针,又喂了药,走的时候已经不烫手了。”她顿了顿,补充道:“没想到你还记得。”

薛衍快走两步与她并肩,得意地扬起下巴:“本世子过目不忘,你又不是不知道。”

夜风拂过,带着初春特有的湿润气息。许佑宁拢了拢有些松散的鬓发,忽然发现薛衍的衣袖上还沾着几片干枯的药草叶子。她下意识伸手去摘,指尖碰到他的袖口时,两人都愣了一下。

“你这里......”她轻声解释,迅速收回手。

薛衍低头看了看,突然笑起来:“这可是本世子今日的战利品。”他故意抖了抖袖子,几片当归叶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

许佑宁忍不住轻笑出声:“战利品?明明是罪证。陈老珍藏的川贝母,被你打翻了大半。”

“那不能怪我!”薛衍夸张地比划着,“那个药碾子自己会跑......”

“胡说什么!”许佑宁笑着摇头,月光下她的侧脸镀着一层柔和的银辉。

两人转过一个街角,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薛衍突然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差点忘了,给你。”

许佑宁接过,打开一看是几块松子糖,香甜的气息立刻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砚舟那小子今早偷偷塞的,”薛衍故作随意地说,“我不爱吃甜的。”

许佑宁捏起一块含在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她看着薛衍故作镇定的侧脸,忽然问道:“世子今日为何非要跟我去济世堂?”

薛衍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闲来无事罢了。”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又补充道:“再说,看你手忙脚乱的样子,也挺有趣的。”

许佑宁作势要打他,薛衍敏捷地躲开,两人一追一逃,惊起了路边树上栖息的麻雀。跑了几步,许佑宁突然停下,扶着膝盖喘息:“不跑了不跑了!累死了......”

薛衍走回来,从她背上的药篓里取出水囊递给她。许佑宁接过,仰头喝了几口,有水珠顺着她的下巴滑落,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到了。”许佑宁在一间小院前站定,转身看向薛衍,“多谢世子相送。”

薛衍摆摆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院子里瞟:“佑安睡了吗?”

“这个时辰,应该已经睡了。”许佑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窗纸上果然映着微弱的灯光,想必是宋婶留的夜灯。

一阵沉默。夜风吹动两人的衣摆,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影子。

“那......”薛衍摸了摸鼻子,“明天学堂见。

许佑宁点点头,正要转身,突然想起什么:“你等等。”她从药篓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拿着。”

薛衍好奇地打开,发现是一副护腕:“这是......?”

“看你今日写字时手腕都磨红了,”许佑宁低头整理药篓,声音越来越小,“里面缝了草药,可以活血......”

薛衍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护腕,布料很普通,但针脚细密整齐,角落还绣着一片小小的竹叶。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你什么时候......”

“就随手做的,”许佑宁快速打断他,“反正也不费事。我进屋了,你回去的路上小心点。”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地推开院门。

薛衍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护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将护腕小心地戴在手腕上,布料贴着皮肤的触感异常舒适。

回王府的路上,薛衍走得极慢。他时不时抬起手腕,借着月光端详那片小小的竹叶绣纹,忽然觉得,这一整日的笨手笨脚,似乎都值得了。

而此时的小院里,许佑宁背靠着紧闭的大门,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抬手按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院子都能听见。

“脸怎么这么烫……我肯定是病了……”她喃喃着,脸上却越来越红。

许佑宁在门后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完全听不见薛衍的脚步声,才缓缓直起身子。

她轻手轻脚地穿过小院,生怕惊醒已经睡下的佑安。月光透过梨树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走到房门前时,她忽然注意到窗台上放着一个油纸包。

许佑宁疑惑地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块杏仁酥,正是她最爱吃的那家铺子的。纸包角落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一看就是佑安的手笔。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身体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不少。她小心地推开房门,果然看见佑安蜷缩在床榻上,怀里还抱着她缝的布老虎,睡得正香。

床头的矮几上摆着一盏小油灯,火苗微微跳动,映照着佑安红扑扑的小脸。许佑宁轻轻替他掖了掖被角,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千字文》,旁边还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显然是佑安练习的字帖。

“糖……糖葫芦……”睡梦中的佑安突然含糊地喊了一声,翻了个身。许佑宁屏住呼吸,生怕惊醒他,却见小家伙只是咂了咂嘴,又沉沉睡去。

许佑宁轻手轻脚地在旁边躺下,小家伙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她这边蹭了蹭,脑袋靠在她肩头,呼吸均匀而温暖。

她望着头顶的房梁,思绪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想起薛衍笨手笨脚打翻药匾的样子,想起他认真学着称药时的侧脸,想起月光下他接过护腕时亮晶晶的眼睛。

许佑宁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触碰时的温度,让她心跳不已。

“唉,薛衍那个傻子……”

她躺在床上,望着窗棂外那轮清辉如水的明月,不自觉地轻轻叹了口气,渐渐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