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最后一个清晨,许佑宁是被佑安在院子里兴奋的喊声吵醒的。
“阿姐!阿姐!雪融啦!”
佑安的声音清脆响亮,像只欢快的小雀儿。许佑宁迷迷糊糊睁开眼,窗纸外透进来的天光比往日更亮堂。她披衣起身,推开窗户,一阵湿润的风迎面扑来,带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
院中的积雪果然消融了大半,露出青灰色的石板地。几株枯草从雪水中探出头来,嫩绿的芽尖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佑安正蹲在梨树下,用小木棍戳着残余的雪堆,每戳一下都要咯咯笑起来。
“小心湿了鞋袜。”许佑宁拢了拢散落的头发,朝窗外喊道。
佑安回头冲她咧嘴一笑:“阿姐快看!蚂蚁都出来啦!”
许佑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由得也露出笑容,漫长的寒冬终于快要过去了。
她正打算梳洗更衣去学堂,院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望去,只见夫子家的小书童阿元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还冒着汗。
“许、许姑娘!”阿元扶着门框喘气,“夫子染了风寒,今、今日不用去学堂了!”
许佑宁一怔,连忙问道:“夫子病得可重?要不要请陈老去看看?”
阿元摆摆手:“不碍事的,就是着了凉。夫子说让大家温习《孟子》,明日还要继续抽查。”说完,他朝佑安做了个鬼脸,又一溜烟跑走了。
佑安欢呼一声:“阿姐今天不用去学堂啦!”
许佑宁却皱起眉头。夫子一向身体硬朗,怎会突然病倒?她想起昨日在济世堂见到的那位咳得厉害的老先生,莫不是染了时疫?
正思索间,院墙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接着是某人刻意压低的清嗓声。
“咳咳。”
许佑宁转头,只见薛衍正站在院门外,一身月白色锦袍,发束玉冠,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装模作样地扇着风,也不嫌冷。
“世子这是......”许佑宁挑眉。
薛衍合上折扇,装模作样的朝她一拱手:“听闻今日学堂停课,特来邀许姑娘同游城南新开的书肆。”
佑安立刻蹦跳着跑过去:“薛大哥!我也要去!”
薛衍笑着揉了揉佑安的脑袋:“自然要带我们佑安一起。”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包糖炒栗子,“饿了没,先垫垫肚子?”
佑安欢呼着接过,迫不及待地剥开一颗塞进嘴里。
许佑宁看着这一幕,无奈地摇摇头:“世子消息倒是灵通。”
薛衍得意地扬起下巴:“瑢王府的眼线遍布永安城。”见许佑宁瞪他,又赶紧补充道:“我开玩笑的,是砚舟早上出门碰见阿元了。”
许佑宁本想拒绝,可看着佑安期待的眼神,又想起今日确实无事,终于点了点头:“等我换身衣裳。”
转身回屋时,她没看见薛衍脸上得逞的笑容,也没注意到他手腕上正戴着她昨日给的护腕,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青色。
春风拂过小院,梨树枝头的水珠滴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这个雪融后的清晨,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格外清新起来。
许佑宁换上一件淡青色的棉布衣裙,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袖口还绣着几枝细嫩的兰草。她对着铜镜将长发挽起,用一根木簪固定,又取出一方素净的帕子掖在腰间。
走出房门时,她看见薛衍正蹲在院子里,耐心地教佑安用草茎编蚱蜢。阳光透过梨树枝桠,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薛衍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翻动着草叶,时不时被佑安笨拙的尝试逗笑。
“阿姐!你看!”佑安举起一个歪歪扭扭的草编,献宝似的跑到她面前。
许佑宁接过那个勉强能看出形状的小玩意,笑着揉了揉弟弟的头发:“编得真好,佑安真厉害。”
薛衍站起身,阳光在他身后镀上一层金边。他目光落在许佑宁身上,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阿宁今日格外好看。”
许佑宁耳根一热,别过脸去:“你又瞎说什么!”她转身去拿挂在檐下的药篮,“正好要去城南,顺路给王婆婆送些止咳的药。”
薛衍快步上前接过药篮:“我来拿吧。”他的手指不经意擦过她的指尖,两人都是一愣,又同时别开视线。
三人出了院门,沿着湿润的青石板路往城南走去。雪水消融后的街道上积着大大小小的水洼,佑安贪玩,专挑这些水洼踩,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佑安,又淘气了,小心着凉。”许佑宁刚要制止,薛衍却已经蹲下身,将佑安背了起来。
薛衍轻松地将小家伙托在背上,转头对许佑宁眨眨眼,“这样就不会弄湿衣裳了,别担心。”
佑安兴奋地搂住薛衍的脖子,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许佑宁看着这一幕,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转过街角,一阵甜香扑面而来。路边的糕点铺刚出炉的红糖糕正冒着热气,糕体上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黑白芝麻。
“想吃吗?”薛衍注意到许佑宁的目光。
她连忙摇头:“不用……”
话未说完,薛衍已经掏出铜钱买了三块,用油纸包好递给她:“快趁热吃。”
红糖糕的香甜在口中化开,许佑宁小口咬着,忽然想起什么:“世子今日怎么没带砚舟?”
薛衍正把糕点掰成小块喂给背上的佑安,闻言笑道:“给他放假了。那小子天天念叨着想回乡下看祖母,正好趁今日让他去。”
许佑宁点点头,忽然发现薛衍的袖口沾了点红糖糕的碎屑。她下意识伸手想帮他拂去,却在半路停住,转而指了指:“你这里沾东西了……”
薛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突然凑近,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她手中的糕点!
“你干嘛!”许佑宁瞪大眼睛惊呼一声,脸颊瞬间飞红。
“嗯……好吃。”薛衍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背上的佑安不明所以,也跟着笑起来。
许佑宁又羞又恼,正要说话,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撞开人群,朝他们这个方向狂奔而来,身后追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
“快拦住他!偷东西的小贼!”
薛衍眼神一凛,迅速将佑安放下,护在身后。那小乞丐眼看就要撞上许佑宁,薛衍一个箭步上前,却在看清对方面容时愣住了。
那是个是跟佑安差不多大的孩子,瘦得皮包骨头,脸上满是淤青,最令人心惊的是,他右眼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已经结痂的伤口还在渗着血,看着甚是可怜。
孩子惊恐地望着他们,怀里似乎还紧紧抱着一个馒头。就在这愣神的刹那,那群人已经赶到,为首的壮汉一把揪住那孩子的头发,恶狠狠道:“小杂种,我看你还往哪跑!”
许佑宁看着那孩子既害怕又绝望的眼神,心头猛地一颤,不由得上前一步护住了他:“这位大哥,这孩子偷了什么?我替他赔。”
壮汉打量着她朴素的衣着,嗤笑道:“就你?这小畜生天天来我酒楼偷吃!昨日才偷了一整只烧鸡!今天又来偷,好不容易被我逮住!”
薛衍眼神一冷,正要开口,许佑宁却已经解下腰间的荷包:“这里面有三钱银子,你看下够不够。”
壮汉一把抢过荷包,掂了掂分量,这才松开孩子的头发:“算你走运!”临走前还狠狠踹了孩子一脚,“再让老子看见你来偷东西,就打断你的狗腿!”
孩子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怀里的馒头已经沾满了泥土。许佑宁蹲下身,轻声道:“没事了,他们已经走了。”
孩子抬起头,完好的左眼里满是警惕。许佑宁这才发现,他怀里护着的不是馒头,而是一块已经发硬的馍。
“你的眼睛受伤了……”她心疼地看着那道伤口,“需要赶紧处理一下。”
孩子猛地往后缩了缩,突然跳起来就要跑。薛衍眼疾手快地拦住他:“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许佑宁从药篓里取出金疮药:“让姐姐帮你处理伤口,好不好?不然会化脓的。”
或许是她的声音太温柔,孩子犹豫了一下,终于慢慢走回来。许佑宁小心地为他清理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
“你叫什么名字?”她边涂药边问。
孩子沉默了很久,才哑着嗓子回答:“……阿丑。”
许佑宁手上动作一顿:“谁给你取的名字?”
“他们都这么叫我。”阿丑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
薛衍皱起眉头,佑安却突然凑过来,把自己没吃完的红糖糕塞到阿丑手里:“阿丑哥哥,这个给你吃!我叫许佑安,你叫我安安就好!”
阿丑呆住了,脏兮兮的小手捧着那块递过来的糕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许佑宁看着他,忽然做了一个决定:“阿丑,你愿意跟姐姐去医馆吗?”
薛衍惊讶地看向她,许佑宁却只是温柔地替阿丑拂去脸上的尘土,轻声道:“在那里,也不会再有人打你,不会有人叫你阿丑……”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四人身上。阿丑的独眼里渐渐泛起水光,他紧紧攥着那块桂花糕,终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许佑宁轻轻握住阿丑的手,发现孩子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掌心布满粗糙的茧子和细小的伤痕。她心中一酸,抬头对薛衍道:“今日恐怕去不成书肆了,我得先带他去济世堂。”
薛衍点点头,二话不说将佑安抱起来:“我同你们一起去。”
阿丑怯生生地跟在许佑宁身后,走路时一瘸一拐,右腿似乎也有伤。许佑宁放慢脚步,时不时回头看他,生怕他跟不上。
“疼吗?”她轻声问。
阿丑摇摇头,却又在下一瞬因为踩到石子而踉跄了一下,疼得小脸煞白。许佑宁蹲下身,轻轻卷起他的裤腿——膝盖上一大片擦伤,已经结了血痂,但边缘有些发红,显然是感染了。
薛衍眉头紧锁,四下看了看,突然大步走向路边的一个馄饨摊,跟摊主说了几句,掏出几个铜钱。片刻后,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回来,递给阿丑:“先吃点东西。“
阿丑盯着那碗馄饨,喉头滚动,却不敢伸手。许佑宁接过碗,轻轻吹凉,送到他嘴边:“吃吧,小心烫。”
孩子这才小心翼翼地捧住碗,起初还小口啜饮,后来实在饿极了,狼吞虎咽起来,滚烫的汤汁溅到手上也顾不上。许佑宁看着他,眼眶微热。
“不用急,慢点吃,小心呛着。”她柔声道。
阿丑的动作忽然顿住,他抬起头,那只没受伤的左眼里盈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许佑宁用袖子轻轻擦去他嘴角的油渍,笑道:“走吧,姐姐带你去医馆。”
***
济世堂内,陈老大夫正在给一位老妇人把脉。
许佑宁掀开门帘,牵着阿丑走了进来,薛衍抱着佑安紧随其后。
“陈老,我带了个人来。”许佑宁轻声道。
陈老抬头,目光落在阿丑身上,原本温和的眼神忽然一凝。
“这……这孩子……”陈老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很快又稳住了,勉强笑道,“你们哪儿捡来的?”
许佑宁没注意到陈老的异样,解释道:“在街上遇到的,他眼睛受了伤,我想着让他跟着陈老你学点手艺,或许还能帮个忙,便带他来了。”
陈老深吸一口气,放下药碾,朝阿丑招了招手:“好孩子,快过来,让爷爷看看你的伤。”
阿丑迟疑地看向许佑宁,见她点头,才慢慢走过去。陈老轻轻抬起他的脸,仔细检查那道狰狞的伤疤,眉头越皱越紧。
“这伤……不是摔的。”陈老低声道,“是被人用刀划的。”
许佑宁心头一震:“什么?”
薛衍站在一旁,眼神微沉,指节无意识地敲了敲桌沿。
陈老没再多说,只是转身去药柜取了一瓶药膏,动作轻柔地给阿丑涂上:“这药能止痛,也能让疤痕淡一些。”
之后他突然示意许佑宁到一旁,低声道:“这孩子除了外伤,体内还有慢性毒症,像是长期服用过什么药物。”
“毒?”许佑宁心头一凛,“能治吗?”
陈老沉吟片刻:“治是能治,需要慢慢调理。但他这眼伤……”老人叹了口气,言语中尽是惋惜,“伤口太深,眼球已经损毁,怕是保不住了。”
许佑宁回头望去,阿丑正安静地坐在药柜旁的长凳上,佑安小心翼翼地挨着他,递过去一块麦芽糖。阿丑迟疑了一下,接过糖,嘴角微微扬起——这是许佑宁第一次看到他笑。
“先让他留下吧,”她轻声道,“总比流落街头强。”
陈老点点头,忽然又压低声音:“他这伤口……看着倒像是江湖上的手法。”
这时薛衍却忽然开口:“陈老,您是不是认识这孩子?”
陈老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摇头:“不认识,老头子我只是看他可怜。”
薛衍没再追问,但眼神却若有所思。
傍晚,许佑宁带着佑安回家,薛衍一路相送。
走到巷口时,薛衍忽然停下脚步:“阿宁,那个小乞丐……你以后别太靠近他。”
许佑宁一愣:“为什么?”
薛衍眉头微蹙:“他的伤看着不简单,我怀疑……”
话未说完,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驾!!!”
“快闪开!都不要命了是不是?”
薛衍一把拽过许佑宁和佑安,堪堪避过一匹狂奔的黑马。马上之人披着斗篷,面容隐在阴影里,却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
许佑宁心头一寒——那眼神,像毒蛇般阴冷。
“那是谁?”她低声问。
薛衍盯着远去的背影,眸色深沉:“看他腰间挂的令牌,应该是官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