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遗孤……昭明太子血脉……”许佑宁喃喃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灵魂上。震惊、茫然、一种被命运巨轮彻底碾碎的荒谬感席卷了她!她一直以为母亲只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却从未想过,那温婉的笑容下,竟隐藏着如此惊心动魄、足以招致灭顶之灾的身世!
薛长瑢的目光如同古井,深不见底。他仿佛并未在意许佑宁的失魂落魄,也似乎对薛衍那凝固在脸上的震惊视若无睹。他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精准地投向了书房外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回廊转角。
“听了这么久,陶少监,陶姑娘,风雪严寒,不如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薛王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清晰地传了出去。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
薛衍和许佑宁猛地回过神,惊愕地看向门口!
只见回廊的阴影处,天青色的衣袍一角微微拂动。片刻后,陶言奚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踱步而出,面色沉静如水,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惊涛骇浪。他的身后,跟着脸色同样苍白、臂膀还包扎着的陶静姝。
陶言奚的目光扫过薛长瑢,带着一丝被看穿的复杂,最终落在了许佑宁身上。他没有理会薛王爷的“邀请”,径直走到书房中央,与许佑宁隔着几步距离站定。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风雪声。
“少监大人!”许佑宁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充满了执拗的追问,“你之前曾跟我说过!你欠我娘一条命,是怎么回事?!关州那场大火又是怎么回事?!我爹……我爹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的质问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和无法释怀的痛!母亲死在她怀中的画面历历在目,父亲在关州“意外”身亡的噩耗更是她心中永远的谜!她要知道真相!所有真相!
书房内一片死寂。薛王爷的目光也投向门口,眼神深邃,带着一丝了然。
阴影中,沉默了数息。终于,那道天青色的身影缓缓从门外踏入书房。陶言奚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清冷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苍白的沉重和难以掩饰的痛楚。他的目光掠过薛王爷,最终落在了许佑宁那张充满悲愤和执拗的脸上。
“好。”陶言奚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既然王爷已揭开序幕,那这血债……便由我来细说。”
他走到书案旁,并未坐下,只是站在那里,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寂的沉重。他缓缓开口,声音仿佛穿越了十年的风雪,回到了那个血腥的黄昏:
“欠你母亲一条命……是在关州大火之前。”
“那时,我年少气盛,奉父命秘密前往关州,协助查探‘狡兽案’线索,实则是……监视许明远,寻找你母亲身份的确凿证据,以及……那把钥匙的下落。”
“我自负智计,却低估了关州水之深,更低估了永通商号暗卫的狠辣。行踪暴露,被数名顶尖杀手围堵在城郊黑松林,身负重伤,命悬一线。”
“是你母亲……林晚棠。”提到这个名字时,陶言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深沉的敬意,“她不知如何得知了我的处境,竟孤身一人,冒着天大的风险,乔装改扮,利用她对关州地形的熟悉,将我藏进了一处废弃的猎户木屋。”
“她为我清洗伤口,敷上草药,又冒险去寻来食物和清水。整整三日,她衣不解带地照顾我,避开了一波又一波的搜捕。若非她……我早已是黑松林里的一具枯骨。”
“我问她为何要救我,救一个来查她丈夫、甚至可能要害她全家的人?”陶言奚的目光看向许佑宁,带着一种复杂的追忆,“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我,说:‘我救的不是查案之人,而是一个落难的孩子。况且……你父亲陶敬之,或许并非无可救药。给他,也给你自己……留一线良知。’”
“一线良知……”陶言奚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就是这一线良知,让她救了我,也让她自己……彻底暴露在了永通商号和东宫暗卫的视线之下!他们顺藤摸瓜,确认了她的前朝遗孤身份!也知道了她手中……可能握有足以致命的证据!”
陶言奚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痛苦:
“关州大火……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那是灭口!是毁灭证据!是东宫和永通商号在确认你母亲身份和钥匙存在后,下达的绝杀令!”
“当时,你父亲许明远已预感大祸临头!他深知在劫难逃,却想为你们母子三人搏一条生路!他以‘回乡祭祖’为由,强行将你母亲和年幼的你,还有尚在襁褓的佑安,送出了关州城!对外宣称是休妻,实则是……最后的保护!”
“就在你们离开的当晚!”陶言奚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永通商号豢养的死士,在陶敬之……在我父亲默许甚至授意的纵容下,潜入刺史府!他们先是……用剧毒暗杀了正在书房整理证据、试图留下最后线索的许明远!”
“然后……为了彻底湮灭所有痕迹,他们……放了一把大火!”
“大火冲天而起,将刺史府付之一炬!也将你父亲的遗体……和那些尚未送出的证据,一同化为了灰烬!对外宣称,是许明远畏罪自焚!”
“而这一切发生时……”陶言奚痛苦地闭上眼,“我就在关州!我收到了父亲密令,让我袖手旁观!让我……看着这一切发生!因为我父亲知道,我受过晚棠老师的恩惠,他怕我……坏事!”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看向许佑宁的目光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愧疚和沉痛:
“我挣扎过!我甚至想冲进火海……但我被父亲的亲卫死死按住!他们告诉我,冲进去就是死!还会连累整个陶家!我……我懦弱了!我选择了……袖手旁观!”
“所以,我欠你母亲一条命,不仅是因为她救了我的命,更是因为我眼睁睁看着她的丈夫被毒杀、被焚尸,看着她最后的希望被付之一炬,却……无能为力!甚至……是帮凶!”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带着锥心刺骨的悔恨。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佑宁早已泪流满面,身体摇摇欲坠,被薛衍紧紧扶住。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父亲为何那般绝情地将母亲“休弃”赶走!那竟是父亲在绝境中能为她们争取到的唯一生路!明白了父亲为何会死在书房!明白了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背后,是何等的血腥与冷酷!更明白了……陶言奚眼中那深沉的痛苦和愧疚从何而来!
薛衍也是双目赤红,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恨!恨东宫的狠毒!恨永通商号的无法无天!恨陶敬之的冷酷!更恨这吃人的世道!
薛长瑢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更加复杂的情绪。他提起桌上的紫砂壶,倒了三杯早已凉透的茶,将其中两杯推向桌边。
“茶凉了,但还能喝。”薛王爷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打破了死寂,“言奚,静姝丫头,喝一杯吧。”
陶言奚看着那两杯凉茶,又看了看薛王爷深不可测的眼神,最终,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他拉着妹妹,走到桌边,端起了其中一杯凉茶。
许佑宁看着眼前这诡异而沉重的一幕——揭露血仇的仇人之子,深不可测的知情王爷,还有刚刚得知母亲真正身份、父亲惨死真相的自己……这杯凉茶,如同命运的苦酒,苦涩冰凉,却不得不饮。
她挣脱薛衍的搀扶,踉跄着上前,伸出颤抖的手,端起了最后一杯凉茶。
冰冷的茶水入喉,带来刺骨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苦涩,如同此刻灌入她心中的真相。但在这极致的冰冷和苦涩之下,一股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名为复仇和守护的火焰,却在她眼底深处,悄然点燃,并且……越烧越旺!
*****
那一夜,薛王府的暖阁成了隔绝风暴的孤岛。
许佑宁撕心裂肺的痛哭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最终在薛衍温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只是那紧蹙的眉头和眼角的泪痕,昭示着她灵魂深处的巨大创伤。薛衍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感受着她微弱而平稳的呼吸,心中翻涌着无边的心疼、愤怒和一种沉甸甸的无力感。
前朝血脉,东宫阴谋,父亲焚身,母亲血泪……这血海深仇,这滔天巨祸,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横亘在他与阿宁之间。他恨东宫的阴毒,恨那些爪牙的残忍,甚至对父亲那沉重的守护之诺也感到窒息般的压力。但看着怀中人苍白脆弱的睡颜,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护住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夜深了,风雪似乎小了些。许佑宁在薛衍怀中微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那双曾明亮倔强的眼眸,此刻如同蒙尘的古井,深不见底,带着一种薛衍从未见过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薛衍……”她声音沙哑,轻得如同叹息。
“我在!阿宁,我在!”薛衍立刻回应,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别怕,都过去了……我会保护你!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我发誓!”
许佑宁静静地靠在他怀里,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他的誓言。她只是抬起冰凉的手,指尖轻轻拂过他下颌的胡茬,拂过他紧锁的眉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温柔和眷恋。她的目光描摹着他熟悉的眉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薛衍……”她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恳求,“抱紧我……抱紧一点……”
薛衍的心猛地一痛,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力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低下头,滚烫的唇印在她光洁却冰凉的额头上,带着无尽的怜惜和守护的承诺。
许佑宁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抖。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脸深深埋进他温暖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那令人心安的气息。然后,她做了一个让薛衍措手不及的举动。
她微微仰起头,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不同于上一次在马车里薛衍那绝望霸道的掠夺,这个吻很轻,很柔,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不舍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诀别之意。她的唇瓣冰凉而柔软,带着泪水的咸涩,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献祭感。
薛衍浑身一震!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所有的担忧、愤怒、无力感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无限眷恋的吻驱散了!他以为这是阿宁在向他寻求慰藉,是在绝望中抓住的唯一浮木!
他不再犹豫,化被动为主动,深深地回吻了她。他的吻炽热而深情,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无尽的怜惜,仿佛要将所有的爱意、所有的承诺都通过这个吻传递给她。他温柔地撬开她的唇齿,小心翼翼地探索着她口中的每一寸柔软,动作极尽温柔,仿佛在膜拜一件易碎的珍宝。
暖阁内,炉火发出细微的哔剥声。衣衫在无声的缠绵中滑落,肌肤相贴的瞬间,带来一阵战栗。许佑宁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柔顺。她笨拙而生涩地回应着他,指尖划过他坚实的背脊,留下微凉的触感。
这一夜,没有言语。
只有压抑的喘息,滚烫的泪水,和抵死缠绵的温存。
风雪被隔绝在窗外,暖阁内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和心跳,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薛衍沉溺在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梦幻的温柔乡里,所有的警惕和不安都被这极致的旖旎驱散。他在阿宁身上倾注了所有的爱恋和守护的决心,直到精疲力尽,才紧紧拥着她,沉沉睡去。睡梦中,他的手臂依旧牢牢地环着她的腰肢,仿佛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
天光微熹。
窗外透进灰蒙蒙的光线,雪似乎停了。
薛衍是被一阵刺骨的寒意惊醒的。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想要将怀中的温软抱得更紧,却抱了个空!
他猛地睁开眼!
身边的位置空空如也!锦被掀开一角,只余下一片冰冷的凹陷和……一缕属于阿宁的、若有若无的幽香。
“阿宁?!”薛衍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坐起身,环顾暖阁!空无一人!
“阿宁!阿宁你在哪?!”他赤着脚跳下床榻,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嘶哑!他疯了一般冲向门口,又猛地顿住!
他的目光,被暖阁中央那张紫檀木小几牢牢吸住!
小几上,安静地躺着一封信。
信封素白,没有署名。
信封之下,压着那枚已经重新组合好、恢复原状的铜钥匙!
而在信封旁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未曾动过的……茶。
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薛衍踉跄着扑到小几前,颤抖着手抓起那封信!信封很轻,却仿佛重逾千斤!
他撕开封口,抽出信纸。上面是许佑宁那熟悉的、带着几分清秀却又不失力道的字迹。只是那墨迹,似乎被水渍晕开过许多处,字迹边缘带着毛糙的痕迹,仿佛写字的人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薛衍:
见字如晤。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
莫寻我。寻亦无用。我去的地方,你护不住,薛王府也护不住。
昨夜温存,是我此生最暖的港湾,亦是……剜心之痛。原谅我的自私,以这种方式告别。只愿这片刻欢愉,能成为你记忆中一点微光,而非全是苦痛。
血仇如渊,身世如枷。前朝遗孤,东宫之忌。此乃天命,非人力可违。
父焚身以护,母泣血而亡。此仇此恨,刻骨铭心!佑安尚幼,亦是支撑我走下去的唯一念想。我知你能护他平安,望你好好照料。
我不能再躲在你的羽翼之下,做一只待宰的羔羊。我的存在,对你,对薛王府,都是悬顶利剑!东宫一日不除,永通商号一日不灭,我与佑安便永无宁日!更会连累所有试图庇护我们的人!
钥匙在此,物归原主。其中秘辛,我已尽知。它是我复仇的唯一凭证,亦是招祸的根源。留给你,望你……善用之。
薛衍,你待我之心,我岂不知?你赤诚如火,护我如命。这份情,太重,太纯,我许佑宁……受之有愧,亦无力偿还。忘了我吧。
你的路,在朝堂,在光明。莫要为我,坠入这无间地狱。莫要让你父王为难,莫要连累薛氏满门。这非我所愿,亦非你父守护之诺的本意。
我此去,不为苟活,只为讨债!
以我之血,祭奠父母冤魂!
以我之命,终结这世代血仇!
若天可怜见,你们平安,便是我最大的慰藉。
珍重。
莫念。
勿寻。
许佑宁绝笔」
信纸的最后,墨迹被大片的、早已干涸的水渍彻底晕开,模糊一片。那是一个名字也无法写完的绝望和决绝。
薛衍死死攥着信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一个个如同泣血般写就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他的心脏!剜心之痛!剜心之痛啊!!
“不——!!!”
一声凄厉绝望、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猛然从暖阁中爆发出来!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薛衍猛地将信纸狠狠按在心口,仿佛想将那冰冷的绝望压回体内!他双目赤红,睚眦欲裂,浑身因为巨大的痛苦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阿宁——!!!”
他踉跄着冲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灌入!窗外,天地苍茫,白雪皑皑,哪里还有那个倔强身影的半分踪迹?!
只有那杯早已冰冷的茶,在寒风中,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残酷的事实:昨夜那蚀骨销魂的旖旎温存,那让他沉溺其中、以为抓住了希望的温暖,不过是她精心编织的、一场盛大而残忍的诀别!
她用最温柔的方式,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刀!
她走了。带着血海深仇,带着必死的决心,孤身一人,投入了那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风暴之中!
薛衍颓然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手中紧紧攥着那封被泪水浸透的绝笔信和那枚冰冷的钥匙。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将脸深深埋入双掌,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无尽的绝望和愤怒,汹涌而出,浸湿了信纸,也浸湿了那枚承载着太多血泪和阴谋的“狡兽”之钥。
暖阁内,只剩下一个男人崩溃绝望的痛哭声,在空旷的王府中久久回荡,如同丧钟。而窗外,风雪过后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丝光亮。
(第一卷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