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永宁乐 > 第二十一章 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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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衍攥着那封冰冷的素笺,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滋滋作响。他冲出书房,赤足踏入庭院冰冷的残雪,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心头那灭顶的绝望。他朝着空寂的庭院嘶吼:“阿宁——!!!”

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以及远处宫墙投下的、越来越清晰的、灰蒙蒙的晨光。那光,惨淡得像一张巨大的裹尸布。

巨大的恐慌和失去的剧痛让他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住。他猛地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的绝笔信。“……非死难赎其罪……勿寻,勿念……”

“不……不可能是真的……阿宁……阿宁!”他喃喃着,如同濒死的困兽,拒绝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就在这时,昨夜那些混沌、炙热、带着泪水和绝望气息的片段,如同被强行撕开的封印,带着汹涌的、足以将他溺毙的细节,猛地撞入他的脑海!

回忆的碎片,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绝望的触感,瞬间将他淹没。

原来……原来那不是温存,不是依靠,是永别!

是她在用身体和灵魂,向他做最后的献祭和告别!

而他,竟在混沌中,亲手……亲手参与了这场将自己心爱之人推向深渊的诀别仪式!他甚至……甚至在她最绝望的时刻,回应了她的“邀请”,加深了她的痛苦!

这个认知如同九天玄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劈在薛衍的天灵盖上!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被被命运欺骗,被自己的迟钝欺骗的狂怒、和失去挚爱的剧痛、以及对自己在昨夜混沌中“推波助澜”的无尽悔恨和憎恶!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向身旁冰冷的石柱!坚硬的石屑飞溅,指骨瞬间血肉模糊,剧烈的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的剧痛!

“为什么?!阿宁!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他嘶吼着,语无伦次,如同疯魔。他攥着那封被泪水和指血浸染得斑驳的信笺,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和愤怒而剧烈地颤抖,几乎要站立不住。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在梦中本能地回应她的吻,如何更紧地拥抱她,甚至……甚至是如何在她身上留下属于他的印记!那些昨夜在朦胧中被他视为亲密和拥有的细节,此刻全都化作了淬毒的钢针,万箭穿心!

“是我……是我……是我害了你!”他猛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双手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撕扯,仿佛要将那些令他痛不欲生的记忆和自责从脑子里挖出来!“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没有早点察觉!是我……是我在你最痛的时候……竟然……竟然……”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巨大的耻辱和悔恨如同毒藤,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窒息。

他蜷缩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痉挛。那封绝笔信被他死死按在胸口,仿佛那是她最后残留的温度。他像一头被世界遗弃的幼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呜咽。庭院里,只剩下他崩溃的、支离破碎的哭声,在凛冽的晨风中回荡,比任何风雪都更刺骨,更令人心碎。

他失去了她。

以一种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方式。

在自以为给予她温暖和慰藉的时刻,亲手将她推向了永诀的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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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雪水早已浸透薛衍的锦袍下摆,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扎进他跪着的膝盖,直抵麻木的骨髓。庭院里死寂一片,只余下他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粗重喘息。那封被揉烂又被血泪浸染的素笺,依旧死死按在胸口,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阿宁存在过的、正在急速冷却的印记。

“阿宁……”他喃喃着,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烙着早已焦糊的灵魂。昨夜那些滚烫的、带着泪水和绝望触感的碎片再次汹涌而来——她冰凉颤抖的唇,那嵌入骨髓般的拥抱,她在他身下每一次迎合都伴随破碎的呜咽……那不是情动,是燃烧殆尽的诀别!而他,竟在混沌中回应了,加深了这场献祭!

“唔——!”一声短促痛苦的嘶鸣从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以额撞地,冰冷的积雪沾上额角的血污。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企图将他彻底溺毙在这无边的黑暗里。

不能……不能就这样溺毙。

一个微弱的念头,如同沉在漆黑深渊底部的一粒星火,顽强地闪烁起来。是阿宁的信!信上最后残留的意志,穿透了他几乎碎裂的心防:“……佑安……好好照顾佑安……”

佑安!是她托付给他的最后念想!他必须亲眼看到,必须亲手护住!

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量猛地从绝望的泥沼中升起,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薛衍抬起头,脸上血泪狼藉,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寒冰,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癫狂。他撑起僵硬的身体,踉跄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拖着湿透冰冷的衣袍,跌跌撞撞地冲向父亲居住的东院书房。冰冷的石径上,留下断续的血印和融化的雪水。

“父王!开门!父王!!”薛衍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拳头狠狠砸在紧闭的书房门上,厚重的门板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门框上的积灰簌簌落下。

门内静默了片刻,他才听见传来了一句低沉威严、隐含不悦的声音:“衍儿?何事如此狂悖!”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薛长瑢身着深紫常服,立于门内,眉头紧锁,目光如电般扫过门外形容凄厉如鬼的儿子——赤足染血,衣衫褴褛浸透,脸上血泪斑驳,眼神狂乱,手中紧紧攥着一团被血浸透的纸。

“成何体统!”薛长瑢厉声呵斥,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父王!”薛衍根本无暇顾及仪态,在门开的瞬间,膝盖便重重砸在书房内冰冷的玉石地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他染着血污的手指死死抓住父亲深紫袍服的下摆,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求您!带我去!带我去见那个人!”薛衍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滚烫的血腥气,“佑安……阿宁的弟弟……父王……求您……带我去见他!”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清亮如星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翻涌着绝望、悔恨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我知道……我知道那人不会伤他性命!阿宁信里说了……可是父亲!那是阿宁唯一的嘱托!她让我……好好照顾佑安!我必须去!我必须亲眼看到佑安,把他带回来!求您了,父王!”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额头再次重重磕在冰冷的玉板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书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薛长瑢看着儿子一夜之间判若两人的模样,眼中掠过深沉的痛惜与了然。他太了解这种失去挚爱的痛楚会如何彻底改变一个人。他没有阻止薛衍近乎疯狂的搜寻命令,因为他深知,此刻任何劝慰都是徒劳,甚至会激起更深的反弹。他只是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眉头深锁,似乎在权衡着更深层次的危机——许佑宁的离开,尤其是她“前朝遗孤”的身份暴露,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必将引来各方势力的关注和猎杀。王府,已彻底卷入风暴中心。

“起来。”薛长瑢的声音依旧威严,却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丝疲惫,“收拾干净。半炷香后,府外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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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府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那片弥漫着绝望和血腥气的庭院。薛王府的马车内部宽敞而肃穆,沉水香的气息也无法驱散薛衍周身散发的浓重寒意。他僵硬地坐在父亲对面,双手紧紧攥着膝头干净的新衣袍,指关节捏得发白。昨夜那场“诀别仪式”的每一个细节,阿宁泪水咸涩的味道,她身体绷紧如弓弦的触感,都在脑海中疯狂翻搅,每一次回想都像钝刀在反复切割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神。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嘶嚎的冲动。佑安……他必须见到佑安!这是阿宁最后,也是唯一留给他的念想,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马车在沉默中疾驰,最终停在一片人迹罕至的黑松林边缘。林深幽暗,积雪覆盖着崎岖的小径,寒风卷过松针,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薛王爷只带了两个最心腹的暗卫,示意薛衍跟上。一行人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林中深处走去。薛衍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每一步都踏在荆棘之上,既渴望见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又恐惧于即将面对的天真询问。

穿过一片密集的松林,眼前豁然出现一小片被清理出的空地。

空地中央,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挥动一柄比他身形短不了多少的木剑。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每一次劈砍、格挡,都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儿。那正是许佑安!

薛衍的呼吸瞬间停滞。

短短时日不见,那个总是带着婴儿肥、笑起来没心没肺的小胖子,竟瘦了一大圈!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显得那双眼睛更大、更亮,却也透着一股过早承受压力的疲惫和倔强。他身上穿着不合体的粗布短打,小手上能看到明显的冻疮和练习留下的红痕。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冷硬的黑衣人沉默地立在一旁,眼神锐利如鹰隼,正一丝不苟地纠正着他的动作。

“手腕用力!下盘要稳!再来!”黑衣人声音沙哑低沉,不带丝毫感情。

佑安紧抿着唇,小脸憋得通红,汗水混着雪水从额角滑落,却咬紧牙关,再次奋力挥剑。

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烙在薛衍的心上。他想象着阿宁在绝笔信里写下“佑安……好好照顾佑安”时,是怎样的肝肠寸断!她将唯一的弟弟托付给他,自己却选择了那样决绝的永别!

“佑安!”薛衍再也忍不住,那声呼唤带着无法掩饰的沙哑和痛楚,冲口而出。

空地中的小人儿猛地一顿,循声望去。当看清来人是薛衍时,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衍哥哥——!!!”

所有的疲惫和倔强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冲垮。佑安“哐当”一声扔下木剑,像一颗小炮弹般,带着一身寒气,毫不犹豫地撞进薛衍冰冷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衍哥哥!真的是你!衍哥哥!”小脑袋埋在薛衍怀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依赖和委屈,却又充满了重逢的喜悦。

薛衍的身体猛地僵住。佑安身上还带着林间的寒气和汗水的气息,但那份毫无保留的依恋和温暖,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短暂地穿透了他周身的冰寒。他几乎是本能地、颤抖地伸出手,想要回抱这个小小的身体——这是阿宁留在这世上,最珍贵的骨血。

然而,就在他双臂即将收紧的刹那,佑安猛地抬起头,小脸上满是期待和急切,那双酷似阿宁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声音清脆而响亮:

“衍哥哥!你见到我阿姐了吗?她是不是跟你一起来的?她在哪儿?我好想她!”

“阿姐”两个字,如同两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薛衍的心脏最深处!昨夜那封素笺上冰冷的字迹、阿宁绝望的吻、她身体在他怀中最后的颤抖……所有被他强行压制的剧痛和悔恨,在这一刻被孩子天真无邪的询问彻底引爆!

他眼中的痛意如惊涛骇浪般翻涌,几乎无法自持。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该怎么回答?告诉他,他最亲爱的姐姐,已经用最惨烈的方式,永远离开了他?告诉他,他薛衍,是最后一个拥抱她、却也是亲手将她推向深渊的罪人?

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压下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鸣。再次睁开眼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一种强行剥离了所有情感的、冰冷的决断。他轻轻推开佑安一点,双手扶住孩子瘦削的肩膀,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齐。

“佑安,”薛衍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跟我走,回薛王府去。那里很安全,再不会有人让你受冻,让你吃苦。”

佑安眼中的期待迅速褪去,被疑惑和不解取代。他看了看旁边沉默如山的黑衣人,又看了看薛衍紧绷而苍白的脸,小脑袋用力地摇了摇。

“不,衍哥哥,我不回去。”他的声音带着孩子特有的固执,“我要留在这里练剑!师父说了,只要我变得够厉害,像他一样厉害,以后就能保护我阿姐了!再也没有人能欺负她!”他挺起小小的胸膛,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那是属于孩子心中最朴素也最执着的信念——变强,保护最重要的人。

薛衍的心,被佑安这稚嫩却无比认真的誓言,彻底碾碎了。

保护阿姐……

多么天真,又多么残酷的愿望!

他仿佛看到阿宁在写下绝笔信时,也曾怀着同样的愿望,希望用她的“非死难赎其罪”,来换取佑安的一线生机。而现在,佑安为了这个已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正在这苦寒之地,承受着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磨砺。

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薛衍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惨淡的晨光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小小的佑安完全笼罩。他不再看孩子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目光如寒冰般射向一旁的黑衣人首领。

“好好教他。”薛衍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不许他出事。否则,天涯海角,薛王府必倾尽全力,将尔等……挫骨扬灰!”最后四个字,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戾气,在这寂静的黑松林中回荡,惊起远处几只寒鸦。

黑衣人首领迎上薛衍那淬血般的目光,眼神依旧冷硬,却缓缓点了点头。他弯腰,捡起佑安刚才扔下的木剑,递还给有些被吓到的孩子,动作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佑安看看师父,又看看薛衍冰冷得吓人的侧脸,小嘴瘪了瘪,似乎想哭,又强忍着,小手紧紧握住了那把沉重的木剑。

薛衍最后深深地看了佑安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这个小小身影刻进灵魂深处,带着无尽的痛楚和沉重的责任。他猛地转身,锦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再没有半分停留,大步流星地朝着来路走去。步伐沉重而决绝,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山火海之上,留下身后茫然而困惑的孩子,以及那片死寂冰冷的黑松林。

薛王爷看着儿子近乎逃离的背影,又看了看空地上那握着木剑、倔强挺立的小小身影,沉沉地叹了口气,眼中忧虑更深。

回到马车上,沉水香的暖意再也无法触及薛衍分毫。他靠在冰冷的车壁上,紧闭双眼。佑安那句“保护我阿姐”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与昨夜阿宁那绝望的呜咽、冰冷的泪水交织在一起,形成最残酷的刑具,反复凌迟着他早已破碎不堪的灵魂。

他攥紧了袖中那封被血泪浸透、冰冷刺骨的素笺,仿佛那是唯一能连接阿宁的桥梁,也是唯一能证明他罪孽的证物。指骨上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无声地渗出,染红了干净的衣袖,也浸透了那承载着无尽绝望和爱意的冰冷纸张。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驶向那座此刻对他而言,只剩下无边炼狱的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