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李鬼都豁出去了!
连坐制的鞭子悬在身后,对肉食的渴望烧灼着胃,邢贸不敢再耍半点滑头。牙根咬得发酸,骨头缝里的力气都被榨了出来,他拼死追着操练的节奏。
一天过去,整个人像是死过一遭。
瘫软在地,胸口剧烈起伏。
大口喘息的间隙,那刻骨的、对赵衡的恨意,竟悄然淡去了许多。连他自己也有些意外——心里翻腾的,更多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服气。
……
夕阳给军营披上一层晃眼的金纱。
赵衡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回营。
掀开帐帘,脚步微顿。
原先乱糟糟的地方,竟然变了副模样。
地下的干草重新铺展,桌案干干净净,连他早上换下、还沾着血的皮甲,也被整整齐齐叠好,就放在他床头。
灯影昏黄,苏锦埋头案前,指尖捻着针线,不知在缝补何物。
一点轻微声响,还是惊动了她。
抬眼望去,恰好对上赵衡刚从暗影里走出的视线。帐内的空气,霎时凝成一块冰。
苏锦看着他。那张脸上刻满疲惫,眼底却像藏了两簇烧着的火苗。
昏黄的油灯把他肩头的霜色染成了暖色,似乎也化开了一丝他身上惯有的寒气,添了点……活人的气息。
沉默在两人之间生长、拉长。苏锦的下唇被自己咬得发白,仿佛在默不作声地下一盘难解的棋。
终于,她丢下针线,站了起来。
清冷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像山涧拂过石棱,主动滑向赵衡:
“白日沙盘上那些……是兵法?”
这突然的问句,瞬间刺破了沉凝的寂静。
正埋首军务的赵衡闻声抬头,眼中掠过一丝意外。
灯下,她洗净的脸上竟透出清丽的底色,最显眼的却是那双眼睛——往日积压的恨意不见了,此刻盛满了困惑和一种奇异的、灼人的亮。
他手中炭条顿住。
白日沙盘推演……是唬住她了?
“算不得什么兵法,”他目光转向别处,语气平淡无波,“不过是……杀人的手段罢了。”
不等话音消散,他已抓起皮囊,狠狠灌了几大口凉水。冰凉的液体一路滚下,压住四肢百骸间翻涌的燥意。
旋即他展开昨夜草图,重拾炭条,沉入复盘——今日操练的软肋、明日如何弥补。阵型不够默契,得往死里练;障碍场还欠火候,得像真的战场……对了,负重的份量也得加上。
整个人陷了进去,专注如同在打磨一块顽铁。
苏锦再未出声,只静静立在一旁。
她看着炭条在那粗粝的草纸上勾画勾勒出奇异的符号,看着他时而凝神不动,时而飞快落笔。
男人全神贯注时,周身那股慑人的锋锐便悄然收敛,沉淀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定心的沉静。
不知不觉,她的目光被案角另一张截然不同的草图勾了去。
上面蜿蜒着一条路线,标注着“巡逻”、“三日”、“十人队”。路线下,罗列着物品与数字:
“干粮,三十斤。”
“饮水,六十斤。”
“羽箭,三百支。”
“备用弓弦,五条。”
……
苏锦的眉头,在看到那些数字时,几不可察地蹙紧。她无声地站着,目光却死死钉在那张图纸上,要将每一个字刻入脑中。
帐内只有炭笔划过草纸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赵衡放下刚规划完的图纸,准备拿下一张时,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错了。”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笃定。
赵衡手中的炭笔顿在半空。
他缓缓抬头,饶有兴味地看向苏锦。一而再地打断他,倒是有趣。
“哦?”他靠上椅背,好整以暇,“错在何处?”
苏锦迎着他的注视,上前一步,纤指准确点在后勤图的“饮水”栏。
“这里。”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条理却清晰无比。
“北地苦寒,但秋季风大干燥,水分流失远快于想象。负重巡逻下,一人一日至少需水八斤。十人三日,至少二百四十斤水。你只备六十斤,一日所需都不足。按此,巡逻队次日傍晚就会出现脱水之兆,第三天回程必将陷入绝境。”
赵衡脸上的玩味僵住。
苏锦的指尖移向“羽箭”栏。
“还有这里。三百支大周制式铁胎箭,重六百两,约三十七斤半。重量无误。”
她话音一转,语气锐利几分。
“但你只算了箭矢,未算箭囊!一个牛皮箭囊自重三斤,顶多装三十箭。三百箭需十个箭囊,额外三十斤负重!”
“长途跋涉,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别!这三十斤分摊下去,会急剧消耗士兵体力,影响战力与归速。若遇突发状况,这点疏忽可能就是致命!”
一番话,字字千钧。
营帐内落针可闻。
赵衡心头剧震,如遭雷击!他死死盯着草图,苏锦指出的每个问题都像重锤砸在心上。
没错!
他算的只是理论值!以旧日经验估算需求,却忽略了北地秋燥的亲身体会,更遗漏了箭囊重量的关键细节!
自以为周密,实则纸上谈兵,差点酿成大祸!
冷汗悄然渗出背脊。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真正审视眼前女子。
她是谁?
她绝不可能是寻常官家女或普通囚犯!这般精确到斤两的后勤能力,对边关环境和军械细节的深刻洞察,连军中老将都未必及!
这需要经年累月的积累和海量数据支撑!不是耳濡目染能解释的!
这个女人,藏着巨大的秘密!
赵衡缓缓放下炭笔,坐直了身体。整个人的气势骤然改变。先前是无视与些许好奇,此刻,已是带着强烈探究的平等审视。
他沉声开口,字字千钧:“你到底是谁?”
苏锦迎着他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身体微颤了一下。
但这一次,她没有躲闪。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震惊与郑重——那是一种她从未在他人眼中见过的尊重,对她才智纯粹的认可。
这份尊重,悄然融化了冰封内心的一角。
眼中的冰冷与恨意褪去,化为复杂交织的悲凉、无奈和一丝苦涩的自嘲。
她后退半步,无声地整理了衣衫,对着赵衡,盈盈屈膝,施了一个标准的大周女子万福。
声音轻柔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营帐:
“罪女苏锦,见过百夫长。”
“家父……曾官任大周工部虞部司郎中,苏望之。”
稍作停顿,她抬起眼,那份久藏的家学渊源流淌在话语里:
“虞部司,掌天下军器监造、屯田水利、舆图关隘。”
“这些……不过是罪女自幼随侍家父,耳濡目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