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是无声的巨兽,吞噬了光,吞噬了声音,吞噬了方向。
在六楼的楼梯平台上,世界被简化为一片混沌的、呛人的黑暗。火光被隔绝在浓烟之外,只能投射出模糊而诡异的暗红色轮廓,像地狱深处摇曳的鬼火。
陈默就在这片鬼火的中央。
他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烧红的炭粉。肺部传来的灼痛,让他几乎要失去意识。但他不能倒下。他知道,这片由卫战无意中制造出的浓烟,是他唯一的生机,也是他反击的完美帷幕。
“咳……咳咳!妈的!人呢?”
“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不远处传来“秃鹫”小队成员惊慌失措的叫骂和咳嗽声。他们的阵型,在视野被剥夺的瞬间,已经彻底乱了。人类在未知和黑暗面前的恐惧,是平等的。
陈默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压下喉咙的痒意。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像一块融入黑暗的石头,用耳朵,而不是眼睛,来定位猎物。
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咳嗽,正在向他的右侧移动。那人显然想退到楼梯下方,寻找空气更清新的地方。
就是他了。
陈默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他没有起身,而是像贴地滑行的蛇,双脚猛地发力,无声地扑了过去。
距离在黑暗中被无限拉近。
那个“秃鹫”成员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看清任何东西,只感觉一股冰冷的杀意从侧后方袭来。他本能地想要举枪,但已经太迟了。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如同铁箍,从后面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呃——!”
他发不出声音,手中的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紧接着,他感觉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后腰。
是开山刀的刀柄。
陈默没有用刀刃,在完全看不清的情况下,用刀刃风险太大。他用最原始、最可靠的方式,将全身的力量,通过那只手臂,灌注到对方的脖颈上。
肌肉与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
那个“秃鹫”成员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双腿乱蹬,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但他的挣扎,在陈默那如岩石般稳定的绞杀下,显得如此徒劳。
几秒钟后,挣扎停止了。身体一软,彻底没了声息。
陈默缓缓松开手,将那具温热的尸体,轻轻地放在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他又解决了一个。
他捡起地上的手枪,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弹匣,然后别在了自己的腰后。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战场上,近战之后,枪依然是最高效的武器。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枪响,不是从楼梯间传来,而是从上方,从七楼的公寓内部传来!
这声枪响,如同在死寂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黑狗正在烟雾中摸索着墙壁,试图重整队伍。这突如其来的枪声,让他猛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枪声来自屋内?难道他们内讧了?还是说……那个躲起来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了?
紧接着,是木头被狠狠踹开的爆裂声!
“哗啦——”
七楼那扇被烈火舔舐得焦黑的公寓大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
一个全身裹着被烧得破破烂烂的湿棉被、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孩子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是卫战!
他的头发被烧焦,脸上满是黑灰和汗水,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恐惧和慌乱,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彻底豁出去的疯狂与决绝!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标明确得可怕——冲出去!活下去!
“囡囡,闭上眼!抓紧爸爸!”他用嘶哑的、几乎不成人声的嗓音,对着怀里的女儿吼道。
然后,他像一头发疯的公牛,低着头,用肩膀和后背,硬生生撞开门口还在燃烧的杂物,冲进了楼道!
“是另一个!他抱着孩子冲出来了!”
“老大,在那边!”
卫战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那庞大而显眼的目标,以及怀里孩子的存在,使他成为了这片黑暗中最醒目的靶子。
黑狗的脸上,闪过一丝狞笑。
来得好!正愁找不到你们!
“别开枪!抓活的!”黑狗下达了命令。一个活着的工程师,比一具尸体有价值得多。更何况,还有一个孩子作为最好的筹码。
两个“秃鹫”成员立刻会意,一左一右,朝着卫战冲来的方向包抄过去。浓烟虽然影响视线,但卫战那不管不顾的冲锋,也暴露了他的位置。
卫战根本没有战斗的技巧,他唯一的念头,就是用自己的身体,为怀里的女儿撞开一条生路。
他感觉到了侧面袭来的风声。他没有躲闪,而是猛地将身体一横,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迎向了其中一个敌人!
“砰!”
一声闷响,卫战感觉自己的背部像是被一柄铁锤狠狠砸中,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但他死死咬着牙,双脚如同在地上生了根,一步未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怀里的囡囡护得更紧了。
那个撞上他的“秃鹫”成员也没想到卫战会这么悍不畏死,被这股蛮力撞得一个踉跄。
而就在这一瞬间——
在他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卫战吸引的这一瞬间——
那个一直蛰伏在黑暗中的鬼魅,动了。
陈默的身影,从浓烟的另一侧,如闪电般射出。他手中的开山刀,在火光的映衬下,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
包抄卫战的另一个“秃鹫”成员,正准备伸手去抓囡囡,忽然感觉脖颈一凉。
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
他低下头,只看到一抹血线,从自己的脖子上飞快地绽开。力气,随着温热的血液,正急速地从身体里流逝。他想喊,却只发出了“嗬嗬”的漏气声。
他的身体,软软地跪倒在地。
“谁?!”
黑狗猛地回头,他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快得不似人类!
恐惧,第一次真正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烟雾里,藏着一个鬼!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能随时收割性命的死神!
“撤!所有人向我靠拢!撤下去!”黑狗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惊惶。
他终于明白,火攻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这火,这烟,非但没能成为他们的武器,反而为对方创造了一个完美的猎杀场!
陈默没有追击。
他一把拉住还在和敌人角力的卫战,低吼道:“走!”
卫战被这一声吼惊醒,他回头,看到陈告那张被烟熏得漆黑的脸,和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他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道谢,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抱着囡囡,跟在陈默身后,朝着楼梯下方冲去。
“想跑?!”
黑狗听到了他们奔跑的脚步声,他状若疯虎,举起手枪,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疯狂地倾泻着子弹!
“砰!砰!砰!砰!”
子弹在黑暗的楼道里乱飞,打在墙壁上,迸射出点点火星。
陈默一把将卫战和囡囡推到墙角,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前面。一颗子弹擦着他的手臂飞过,带起一道灼热的血痕。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反手从腰后拔出那把刚刚缴获的手枪,看也不看,对着黑狗声音的方向,还击了一枪!
“砰!”
这一枪,并非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压制。
果然,黑狗的枪声戛然而止。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没人敢赌自己会不会被一颗流弹命中。
趁着这短暂的停滞,陈默吼道:“快走!去一楼!别停!”
三人不再犹豫,沿着楼梯,疯狂地向下冲去。
他们冲过五楼,冲过四楼。
楼道里,空气逐渐变得清晰,但依然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头顶上传来火势蔓延的“噼啪”声,和建筑结构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仿佛整栋楼随时都会坍塌下来。
身后,黑狗的怒吼和脚步声紧追不舍。他已经顾不上队伍,一个人追了下来。他不能接受,在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后,猎物就这么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站住!你们跑不掉的!”
陈默和卫战没有理会。他们只有一个目标——一楼的大门!
终于,那扇被“秃鹫”小队暴力破开的单元门,出现在了视野里!门外,是废土世界那灰蒙蒙的、却象征着自由的天空!
希望就在眼前!
卫战抱着囡囡,第一个冲了出去!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让他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囡囡在他怀里,也终于不再咳嗽,大口地呼吸着。
陈默紧随其后,他没有直接冲出去,而是在门口的位置猛地一个转身,举起了枪,对准了黑洞洞的楼道。
他要为卫战的下一步行动,争取时间。
“上车!快!”陈默头也不回地吼道。
卫战没有任何迟疑,抱着女儿,冲向了停在楼下不远处的那辆,属于“秃鹫”小队的狰狞皮卡!
那是他们唯一的交通工具!
黑狗的身影,也追到了一楼的楼梯口。他看到了冲向皮卡的卫战,也看到了持枪守在门口的陈默。
他的双眼瞬间变得血红。
“找死!”
他举枪,和陈默形成了对峙。
两人都藏在掩体后面,谁也不敢轻易露头。
而另一边,卫战已经拉开了皮卡车的车门。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囡囡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副驾驶座上,然后自己则绕到驾驶位。
他的手,在方向盘下面疯狂地摸索着。
他在大学时,和同学玩闹,学过最简单粗暴的偷车方式——扯线打火!
他找到了两根颜色不同的电线,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扯断!
“滋啦——”
电火花闪烁。
皮卡车那沉寂的引擎,发出一声咆哮,被成功启动了!
“轰——”
引擎的轰鸣声,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黑狗的心上。
他知道,如果让他们把车开走,在这片广阔的废土上,他将再也没有机会追上!
“不!”
黑狗怒吼一声,不顾一切地从楼道里冲了出来,举枪对准了驾驶室里的卫战!
但就在他冲出来的同一时间。
“砰!”
陈默开枪了。
这一枪,打的不是黑狗的要害,而是他脚下的地面!
子弹溅起的水泥碎屑,打在黑狗的小腿上,让他本能地一滞。
就是这零点几秒的停顿,卫战已经狠狠地踩下了油门!
“嗡——!”
皮卡车像一头苏醒的钢铁猛兽,轮胎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漆黑的印记,猛地向前窜了出去!
黑狗的子弹,最终打在了皮卡车的尾部,迸出一串火花。
陈默在开完那一枪后,没有丝毫恋战,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冲向了已经开动的皮卡车,一个飞身,稳稳地落在了后面的车斗里。
“开车!别停!”陈默趴在车斗里,对着驾驶室大吼。
卫战死死地踩着油门,皮卡车发疯似的,冲出了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居民区,向着荒野,疾驰而去。
黑狗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辆越开越远,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的皮卡车。他的脸上,满是子弹留下的擦伤和浓烟熏出的黑灰。
身后,七号楼的烈火,还在熊熊燃烧,如同一个巨大而讽刺的火炬。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不仅没有拿到任何物资,还折损了几乎所有的手下,连自己的车都被抢走了。
一股极致的羞辱和愤怒,涌上心头。
“啊——!”
黑狗仰天,发出了一声野兽般不甘的咆哮。
这咆哮声,在空旷的废土上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怨毒。
他死死地记住了那辆车的方向。
这件事,没完!绝对没完!
……
皮卡车上,卫战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手心全是汗。他的身体还在因为后怕和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躺在车斗里,浑身是血和伤口的陈默。
又看了一眼副驾驶上,虽然惊魂未定,但已经安然无恙的女儿。
他们……活下来了。
从那个烈焰囚笼里,逃出来了。
迎着废土凛冽的寒风,卫战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活着,是这么奢侈的一件事。
他的眼中,泪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