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墨汁最深处的顽石,在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和剧痛的余烬中载沉载浮。每一次试图挣扎着上浮,都被更沉重的虚无和撕裂般的钝痛狠狠拽回深渊。属于素心的记忆碎片和属于苏妙的医学本能,在这片混沌的意识海里疯狂碰撞、撕扯、最终在求生意志的熔炉里,被强行锻打、融合成一种全新的、带着双重烙印的——痛觉感知与生存本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光感,如同最细小的针尖,刺破了厚重的黑暗。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清晰、更加具体、如同跗骨之蛆般啃噬着每一寸神经末梢的——剧痛!
痛!
不是现代手术台上那种被精密麻醉隔绝后的、可控的、带着修复希望的疼痛。
而是最原始、最野蛮、如同被投入滚油反复煎炸、被无数钝刀反复切割、被巨锤反复夯砸的——毁灭性钝痛!它从背后那片早已失去知觉、却又如同活火山般持续喷发着灼热岩浆的区域(臀、腰、骶骨)为核心,沿着每一根被暴力撕裂的神经纤维,如同最恶毒的瘟疫,疯狂蔓延至全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胸腔和腹部的肌肉,带来新一轮刀割般的锐痛!每一次心跳的搏动,都像有重锤狠狠砸在那些遍布全身的挫伤和骨裂点上!冷汗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爬满全身,浸透了单薄、粗糙、散发着霉味和血腥气的粗布囚衣,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又与体内那如同熔炉般灼烧的炎症高热形成冰火两重天的酷刑!
素心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沾满血污的毛玻璃。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冰冷、坚硬、铺着薄薄一层霉烂稻草的破木板床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血腥、脓液的腐臭、排泄物的骚臭、霉烂稻草的土腥、劣质金疮药的刺鼻药味……还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属于绝望和死亡的冰冷气息。
这里是……凤仪殿的偏殿?还是……专门关押犯错宫人的囚室?
她试图转动一下脖颈,查看四周环境。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如同引爆了埋藏在颈后肌肉里的炸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剧痛猛地袭来!眼前瞬间被浓重的黑雾笼罩!喉头一甜,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液体涌上口腔!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口血咽了回去,牙齿深深陷入干裂的唇瓣,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可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床”前不远的地方。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极其淡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的、混合着顶级沉水香和冷冽寒梅气息的幽香。这香气,如同最锋利的冰刃,瞬间刺穿了囚室里污浊的空气,也狠狠刺入了素心混沌的意识深处!
是皇后沈清梧!
即使意识模糊,身体濒临崩溃,素心融合后的灵魂深处,那属于原主素心的、刻骨铭心的恐惧,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般骤然炸响!而属于苏妙的、冷静的观察力和医学本能,则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那香气的来源!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球,用尽全身力气,将模糊的视线聚焦过去。
逆着囚室门口透进来的、带着深秋寒意的惨淡天光,一道高挑、窈窕、身着华贵凤纹宫装的身影,如同降临地狱的神祇(或是恶魔),静静地伫立在距离她破木板床约五步远的地方。皇后沈清梧并未走近,甚至没有低头俯视这具在污秽中垂死挣扎的残躯。她只是微微侧着身,姿态优雅而疏离,仿佛在欣赏一件与己无关的、被丢弃在角落的残破瓷器。那张美得惊心动魄、足以令日月失色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冰冷、完美、毫无瑕疵,也……毫无温度。
一个穿着深青色管事嬷嬷服饰、面容刻板的老妇人(林嬷嬷)躬身侍立在皇后身侧半步之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宫女则捧着金盆、玉盂、熏香等物,远远地垂手侍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囚室里只剩下素心粗重、破碎、带着血沫的喘息声,以及角落里老鼠啃噬稻草的悉索声。
沈清梧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缓缓扫过素心血肉模糊的后背(那伤口只被胡乱撒了些劣质药粉,用肮脏的粗布潦草包扎,脓血和腐肉的气息正丝丝缕缕地渗出),扫过她因剧痛和失血而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颊,扫过她干裂渗血的嘴唇和深陷的眼窝……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愤怒,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人类应有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审视一件物品是否还有利用价值或观赏价值的——评估。
“林嬷嬷。”沈清梧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如同冰泉滴落玉盘,清脆悦耳,却带着能冻结灵魂的寒意,“这贱婢,可还有口气?”
林嬷嬷立刻躬身,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复读机:“回禀娘娘,还有一口气吊着。昨夜发了高热,灌了些参汤吊命。只是……这伤……”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怕是废了。就算活下来,也是个瘫子、废人。污了娘娘的眼。”
“废人?”沈清梧红唇微勾,牵起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让整个囚室温度骤降的弧度。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令人骨髓生寒。“本宫这凤仪殿,不养废人。”她的目光再次落在素心身上,如同看着一堆亟待清理的垃圾,“既然还有口气,就让她再‘活’两天。让阖宫的奴才们都看看,打碎了本宫心爱之物的下场。也省得……有些人,忘了自己的本分。”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素心沉重的喘息和意识混沌的迷雾,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入她的灵魂深处!这不仅仅是宣判,更是最冷酷的、利用她的残躯和痛苦进行的——公开处刑!杀鸡儆猴!用她的血肉和哀嚎,来巩固她不容置疑的权威!
素心的瞳孔骤然收缩!融合后的灵魂深处,那属于苏妙的、从未经历过如此赤裸裸人性之恶的现代灵魂,被这纯粹的、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激起了滔天的愤怒和寒意!而那属于素心的、根植于骨髓的恐惧和卑微,则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牵动伤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和闷哼!
就在这时,囚室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哀求声:
“皇后娘娘开恩!皇后娘娘开恩啊!”
“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娘娘饶了奴婢吧!”
紧接着,是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和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沈清梧那完美无瑕的侧脸,几不可察地转向囚室门口的方向。她那双如同寒潭深水般的凤眸里,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近乎……愉悦的、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冰冷兴味。
“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林嬷嬷立刻躬身:“回娘娘,是负责洒扫西暖阁的宫女翠儿。今早擦拭多宝格时,‘不小心’碰倒了一个前朝青玉花觚(虽然没碎,但磕掉了一个小角)。奴婢已按宫规,罚她跪在殿前雪地里思过。她竟敢哭嚎扰了娘娘清静,奴婢这就去掌她的嘴,让她闭嘴!”
“哦?”沈清梧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前朝青玉花觚?本宫记得,那是陛下赏赐之物。”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那跪在冰冷雪地里的身影上,“既然她管不住自己的手,也管不住自己的嘴……”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
“那就让她……永远记住今天的教训。”
“传本宫懿旨:翠儿毛手毛脚,损坏御赐之物,惊扰凤驾。着,拔去指甲,掌嘴五十,罚入浣衣局,永世为奴。”
拔去指甲!掌嘴五十!永世为奴!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宣判了一个年轻宫女悲惨的余生!那冰冷的、毫无转圜余地的残酷,让囚室内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分!林嬷嬷眼中闪过一丝快意,躬身应道:“奴婢遵旨!”随即快步走出囚室去执行命令。
沈清梧的目光重新落回素心身上,仿佛刚才只是处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看着素心因剧痛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看着那被劣质药粉和污血覆盖的、狰狞可怖的伤口,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她微微抬了抬戴着赤金镂空嵌宝护甲的纤纤玉手。
旁边捧着金盆的小宫女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跪行上前,将金盆高举过头顶。盆中是温度适宜、散发着淡淡花香的温水。
沈清梧优雅地将保养得宜、如同白玉雕琢般的指尖,浸入温水中。她微微阖上眼,似乎在享受这片刻的洁净与舒适。片刻后,她抬起手,旁边另一个宫女立刻递上熏了顶级沉香的、柔软如云的雪白丝帕。
她慢条斯理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着,动作优雅得如同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那雪白的丝帕,与她脚下污秽的囚室、与床上濒死的素心、与门外即将被拔去指甲的翠儿,形成了最刺眼、最残酷的对比!仿佛她指尖沾染的不是水汽,而是这凤仪殿里无处不在的、属于下贱奴婢的污秽和血腥!
擦拭完毕,沈清梧将用过的丝帕随意丢回金盆里,仿佛丢弃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她再次看向素心,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
“至于你……”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寒意,“本宫倒要看看,阎王收不收你这身贱骨头。”
“林嬷嬷,”她微微侧首,对刚刚执行完命令、带着一身血腥气返回的林嬷嬷吩咐道,“给她用最好的金疮药(讽刺的语气),人参……也继续吊着。本宫要她……活到所有人都看清楚为止。”
说完,她不再看素心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她的眼。她优雅地转身,华贵的凤纹宫装裙裾在冰冷的地面上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带着那令人窒息的沉水香和寒梅冷香,如同降临的寒潮般,无声地离开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囚室。
皇后离开了。
但那无形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冷酷阴影,却如同最沉重的枷锁,死死地压在了素心的身上、心上、灵魂上!囚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素心粗重、破碎的喘息,以及门外隐约传来的、翠儿被堵住嘴后发出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绝望呜咽……
素心躺在冰冷污秽的木板床上,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背后伤口的每一次抽痛,都像是在提醒她沈清梧那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林嬷嬷临走前那充满恶意和轻蔑的眼神,如同毒针般刺在她的神经上。门外翠儿那绝望的呜咽,则如同最悲凉的背景音,诉说着这深宫之中,无数卑微生命的共同命运。
然而,在这无边的痛苦、屈辱和绝望的深渊里,那融合后的灵魂深处,一股冰冷的、如同淬火钢刃般的火焰,正悄然燃起!
恨!
对沈清梧那视人命如玩物、视尊严如粪土的、纯粹而极致的冷酷的——刻骨之恨!
不甘!
对这不公命运、对这吃人宫廷、对这卑微如尘身份的——滔天不甘!
求生!
超越肉体痛苦、超越死亡恐惧的、源自两个灵魂最深处本能的——决绝求生!
这三种情绪,如同三条冰冷的毒蛇,在素心的血脉中疯狂游走、交织、缠绕!最终汇聚成一股足以焚毁一切、也足以支撑她爬出地狱的——力量!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唯一还能勉强控制的——眼球。视线扫过囚室污秽的角落。那里,有几只肥硕的老鼠正在争抢一块发霉的饼渣。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墙角一堆被丢弃的、沾满污垢的草药渣上(可能是之前哪个倒霉宫人用剩下的)。那堆散发着腐败气味的垃圾里,混杂着几片干枯的、边缘带着锯齿的绿叶(疑似蒲公英?),几根带着泥土的、细长的褐色根茎(疑似茅根?),还有一些辨不清原貌的、已经腐败的植物残骸……
属于苏妙的医学知识,如同黑暗中的闪电,瞬间照亮了记忆的角落!
蒲公英——清热解毒,消肿散结,利尿通淋!现代药理研究证实其具有广谱抗菌、抗炎、促进伤口愈合作用!
白茅根——凉血止血,清热利尿!富含钾盐、葡萄糖、果糖等,能补充电解质,缓解脱水!
还有……腐败的植物残骸里,似乎有类似鱼腥草的腥气?——清热解毒,消痈排脓,利尿通淋!抗菌抗病毒效果显著!
这些在中医典籍和现代药理中都被证实有效的草药,此刻,在这污秽的囚室角落,如同被遗弃的珍宝!
素心(苏妙)的眼中,骤然爆发出如同濒死野兽发现猎物般的、骇人的精光!那光芒,混合着求生的疯狂、医学的冷静、以及对沈清梧刻骨仇恨所转化的、最原始的动力!
她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抬起一只手臂。手臂如同灌了铅般沉重,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新一轮撕心裂肺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湿冷的囚衣!但她咬紧牙关,下唇被咬破,鲜血混合着冷汗滑落,也毫不在意!她的指尖,颤抖着、如同蜗牛般,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朝着墙角那堆散发着腐败气息的草药渣——伸去!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用尽一切手段!抓住一切可能!
哪怕是从这污秽的垃圾堆里,捡拾起救命的一线生机!
然后……等待!
积蓄力量!
直到……将这凤仪殿的阴影,连同那高高在上的、视众生如蝼蚁的皇后沈清梧——一同……撕碎!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一片冰冷、潮湿、带着泥土腥气的蒲公英枯叶!
那微弱的触感,如同点燃了希望的火种!
素心(苏妙)死死攥住那片枯叶,如同攥住了通往生路的唯一绳索!她闭上眼,将那片带着腐败气息的叶子,艰难地塞入口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咀嚼着,吞咽着那苦涩的汁液……
深秋惨淡的冬日寒阳,透过囚室高窗上狭窄的缝隙,吝啬地投下一缕微弱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素心蜷缩在污秽的草堆上,背后狰狞的伤口在昏暗光线下更显可怖。她紧握着那片蒲公英枯叶,如同握着一柄无形的、淬满了仇恨与求生欲的——复仇之刃!而门外,隐约传来的,是其他宫女低低的、压抑的、如同寒风中落叶般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