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碎雪。
乐悦蜷缩在偏院破败的耳房内,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已经三天了。
三天前,她用“新手大礼包”的初始积分向系统兑换弟弟在现实世界的近况,得到的却是一句冰冷机械的“目标人物已死亡”。在她歇斯底里的诘问下,系统才吐露详情:目标人物与赵临一同从教学楼天台跌落,警方判定为意外。自那之后,她就再没动起来过。
不是意外。她知道,那是弟弟在用生命为她报仇。当初她被赵临造黄谣逼得退学,就是在那个天台跳的楼。
【系统:任务停滞!凌夜枭好感度-5(-30,极度厌恶)。警告!目标生命体征微弱……】
“闭嘴。”乐悦的嗓子像砂纸磨过。
【宿主,积累积分仍可重生——】
“回去?”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看他坟头长草?”
最后一个在乎的人,没了。
【……】
隔壁的咳声停了,响起一阵窸窣的挣扎声。乐悦裹紧身上粗硬的宫女服,一动不动。
她是第72个被绑定者。
系统展示过前71人的结局:保护太子的,大多与太子同一天死去;刺杀凌夜枭的,死得比太子更快;唯有选择感化的,能活久一些。系统反复强调,感化是最优解,存活率最高。她当时还天真地想着,如果能回去,要告诉弟弟,姐姐没死,别难过。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笃、笃、笃。”沉闷而执拗的叩门声响起。
乐悦闭眼,视若无睹。
“喂。”门外少年的声音被冻得沙哑,语调冷硬如冰,“吃的呢?”
目标——凌夜枭。辰国皇帝的嫡长子,生而不祥,遭厌弃,被扔在这比冷宫更冷的鬼地方。系统说他是不被天道认可的“气运之子”,而那个被立为太子的异母弟弟,将在冠礼之日,吸干他的气运,取而代之。
也是个可怜人。
但那又怎样?
敲门声停了。乐悦以为他走了,门板却猛地被从外踹了一脚。
“砰!”力道不算太重,却震得本就松动的木门吱呀作响,簌簌落下几片木屑。
“我知道你在里面。”凌夜枭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前几任都没你这么废物。饭呢?炭火呢?衣服呢?系统没催你?”
乐悦睁开眼,眼底一片死寂。她想起系统资料里写的,这人因无数次重生,早摸清了攻略者的路数,知道她们要靠送东西刷积分,知道她们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保太子活过冠礼。他当然知道她在里面,也知道她什么都没做。
她撑墙站起,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的少年比她想象的更瘦小,褪色的蟒纹袍脏污不堪,冻得发紫的嘴唇紧抿着,黑沉沉的眼眸像结冰的深潭,死死盯着她。本该是金枝玉叶,浑身却萦绕着阴郁的戾气。
“没有。”乐悦无所谓地说,“什么都没有。”
凌夜枭明显一愣,眉头狠狠拧起,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怪物。
“你不想回去了?”他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积分不赚了?任务不做了?你们这些人,不都盼着完成任务重生吗?”
乐悦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碎雪无声飘落,沾满少年单薄的肩头,很快积起一层惨白。他似乎对这彻骨之寒毫无知觉,就那样僵立在风雪中,与她无声对峙。
片刻的死寂。
“咕噜——”
凌夜枭的肚子突兀地叫了一声。
他的脸色瞬间僵硬,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狼狈,随即被更汹涌的恼怒吞噬。
“失心疯!”他低骂着转身,刚走两步又硬生生止住。寒风直往骨头缝里钻,胃里空空如也,寒气似乎直接冻凝了五脏六腑。这久违的、蚀骨的饥寒让他烦躁欲狂。前几任……至少管饭……
他猛地回头,瞪着门口眼神空洞的宫女,硬邦邦甩来一句:
“……明日……把吃的送来。否则……”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森然,“……我就重启这个世界,让你任务彻底失败,魂、飞、魄、散!”
说完,不等乐悦反应,他便快步走回那间更破败的偏院,“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乐悦站着,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望着漫天飞雪,慢慢地,也关上了自己的门。
黑暗瞬间吞噬了狭小的空间。她顺着门板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失败?
谁在乎。
【系统:凌夜枭发布间接任务“供应食物”。奖励:2积分。】
她蜷缩进浓稠的黑暗里,像一块被冰水彻底浸透的破布。
[不接。]
爱谁谁。
次日。
门板被粗暴地推开,凌夜枭裹挟着一身寒气伫立在门口。深潭般的眼眸扫过屋内,视线如同冰锥,精准地钉死在墙角那团毫无生气的灰影上。
没有食物。没有炭火。甚至,她连位置都未曾挪动过分毫。
一股久违的、并非源于寒冷的麻木感,如同缓慢冻结的冰湖,带着平滑、坚硬、死寂的触感,悄然爬上凌夜枭的心头。
他见过太多攻略者的面孔:恐惧的、谄媚的、精于算计的、强作怜悯的……却唯独没见过这般彻底的漠然。她连眼皮都吝于为他抬起。
【系统:警告!宿主生命体征持续下降……】
【系统:凌夜枭好感度-10(-40,深恶痛绝)……】
冰冷的机械音在乐悦脑海中空洞回响。失败?消亡?
凌夜枭的目光从乐悦身上移开,落在自己冻得发紫、骨节嶙峋的手上。
重启。这个念头冰冷而清晰。规则刻在他骨子里:只要太子死了,就能重启这个世界。虽然此刻的他虚弱,但是……被彻底漠视的暴戾压倒了饥寒。
凌夜枭面无表情地转身,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干脆,再未瞥向乐悦一眼。
他拖着冻僵的身躯,回忆着东宫的换防时辰,潜入了东宫。偷偷打翻桌上的食盒制造混乱,从背后刺杀了正临摹字画的太子凌夜晟。和过往一样,并无任何难度。
乐悦的意识在无边的寒冷中浮沉。骤然,脑中沉寂的机械音化作尖啸:【警告!警告!检测到关键剧情人物[凌夜晟]生命体征已消失!位面核心支柱崩塌!位面世界将在10秒后彻底崩解!10、9、8……】
……要结束了?也好。
【……3、2、1。位面启动中——】
一阵天旋地转的剥离感撕扯着她……
乐悦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熟悉的、布满蛛网与灰尘的破败房梁。与她失去意识前一模一样的环境。
她彻底怔住。不是结束?
……
刺眼的光线毫无预兆地刺破黑暗。
凌夜枭缓缓睁开眼。
熟悉的、带着腐朽霉味的空气涌入鼻腔。掌心躺着那块熟悉的碎玉——他出生时伴随雷鸣电闪与“祸国”预言,由国师赐下又匆匆遗弃的东西,每次重生都必然出现,保持着这破碎的模样。
他坐起身,动作流畅,带着一丝近乎诡异的“气定神闲”。窗外,寒风卷着碎雪,一切如常,一切……他又回到14岁生辰这天。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褪色破旧的蟒纹袍袖口。身体的虚弱感荡然无存,重启前那点因意外而生的郁气,似乎也随着轮回消散了些许。
凌夜枭踱步到窗边,目光如同精准的标尺,落在偏院耳房紧闭的门扉上。
他在等。等那个即将推门而出的、全新的、陌生的攻略者。等那张必然带着惶恐或讨好、总之绝不会有“彻底死寂”的脸。等对方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足以填满他空虚胃囊与驱散轮回冰冷记忆的食物。唯有陌生的脸孔和热食的温度,或许能短暂冲散那萦绕不散的、来自上一个轮回的冰冷郁气。
时间,在无声的等待中,被拉得漫长而粘稠。
漫长的等待将空气凝成固体。窗外,碎雪无声飘落,积起薄薄一层惨白。
那扇门,纹丝不动。
凌夜枭眼底那丝“气定神闲”的冰冷,如同被冻结的湖面,寸寸凝固。时间早已远远超过了新攻略者该出现的时间点。一种极其细微、却足以撕裂他麻木外壳的异样感,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开始侵蚀他的笃定。
他猛地推开自己摇摇欲坠的房门,踩着新积的薄雪,径直走向那间耳房。步伐比平日快了许多,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偏执,在雪地上留下急促的印痕。
“砰!”
门板再次被粗暴地撞开,狠狠砸在墙上,震落簌簌灰尘。
寒气汹涌灌入,卷起地上的浮尘打着旋儿。
墙角,那团灰影依旧蜷缩在那里。姿势,位置,甚至宫女服上落灰的痕迹,都与他第一次踏入这间耳房时——分毫不差!
乐悦。
还是乐悦!
那张苍白、死寂、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的脸,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凌夜枭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不是幻觉!
不是等待!
是同一个!第七十二号!那个彻底放弃、连敷衍都懒得做的乐悦!
一股被戏耍的暴怒如同岩浆般轰然炸开,瞬间冲垮了他那层习以为常的麻木冰壳!他重生无数次,玩弄规则于股掌,将一个个攻略者视为提线木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轮回本身竟会脱离他的掌控!这个本该被彻底抹去的“残渣”,竟如同附骨之蛆,跟着他一起回来了?!
“呵……”
一声极低、极冷的嗤笑从他冻紫的唇间挤出,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意味。深潭般的眼眸死死钉在那团灰影上,里面的冰层彻底碎裂,翻涌起阴鸷暴戾的旋涡。被愚弄的耻辱感与对“失控”的极端憎恶,瞬间吞噬了重启后仅存的那点虚假平静。
没有质问。没有停留。
凌夜枭猛地转身,像一道裹挟着刺骨寒风的戾影,决绝地冲出耳房,甚至吝于再看乐悦第二眼。目标依旧清晰得刻骨铭心——东宫!
风雪疯狂扑打在他脸上,单薄的蟒纹袍在凛冽寒风中猎猎作响。
杀意,纯粹、冰冷,再无一丝杂质。
……
【警告!警告!检测到关键剧情人物[凌夜晟]生命体征已消失!位面核心支柱崩塌!位面世界将在10秒后彻底崩解!10、9、8……】
冰冷的倒计时再次在乐悦死寂的脑海中无情炸响。
刺眼的光线。
熟悉的霉味。
硬板床的触感。
凌夜枭猛地睁开眼。
第三次。
没有片刻的迟滞。他几乎是弹坐而起,动作迅疾得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濒临失控的张力。身体状态再次“刷新”。碎玉依旧在掌心。
然而,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已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气定神闲”,取而代之的是冰封千尺的极致警惕,以及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狂般的探究欲。
失控。一次是意外,两次……就是必须被彻底碾碎、不容存在的异端!
他甚至没有去感受残留的饥饿和郁气,全部心神都凝聚成一道尖锐的冰锥——确认!确认轮回是否还在轨道上!确认角落里的“灰影”,是残响还是诅咒!
凌夜枭猛地推开破败的房门,无视卷进的寒风碎雪,目标明确如离弦之箭,步履带风,透着微不可察却令人心悸的急促,第三次、带着毁灭意志地走向偏院耳房。
“砰——!”
门被狂暴的力量轰开,狠狠撞在墙上,震落的灰尘在光线里狂舞。
淬满寒冰与毁灭意志的目光,瞬间刺向角落——
灰影。
依旧是那团毫无生气的、蜷缩的灰影。姿势、位置、落灰的痕迹……凝固的绝望,分毫不差。
乐悦。
还是她!
第七十二号!像一枚嵌入时空的顽石,死死卡在他轮回复盘的齿轮里!
预想中的风暴没有爆发。凌夜枭僵立门口,裹挟的寒气仿佛凝固。那双翻涌着阴鸷旋涡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丝……裂痕。不是暴怒,不是耻辱,是更深沉、更冰冷的——脱离掌控的、彻骨的迷茫与无措。
所有的经验,所有的规则认知,轰然崩塌。重启?他做了两次!弑杀太子!用最彻底的方式清洗世界!为什么这“残渣”还在?!
他试图驱动身体,寻求更极端的“解法”。但双腿灌铅般钉在原地。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感攫住了他——不是饥寒,是对轮回掌控权被剥夺的空洞。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无声。深潭般的眼眸死死锁住灰影,冰层无声碎裂、坍塌。
死寂。只有寒风灌入,卷动尘埃。
终于,一个沙哑、带着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艰难挤出:
“……你……为什么?”他停顿,积蓄力量,确认荒诞。声音干涩如砂砾摩擦,褪尽暴戾嘲讽,只剩荒谬的茫然:“……能不能……自己走?”
问出口的瞬间,荒谬感尖锐如刀。求一个“死物”自行消失?可他别无他法!试过了认知里的规则允许的“重启”!换不掉她!
沙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逼至绝境的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心惊的、全然陌生的委屈:“我……换一个人来!”最后几字几乎是吼,带着孩子气的执拗,仿佛换人就能回归正轨。
吼声耗尽力气,或许也被自身这前所未有的失控所惊愕,他猛地闭嘴,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乐悦,等待那个潜意识里知道不可能、却又无比渴望的答案——换一个“她”。
寒风卷碎雪涌入,吹动乐悦宫女服上干枯的发丝。
就在此刻,一段毫无情感波动的信息流,如同最终的判决,清晰地烙印进乐悦的意识深处:
【主神系统全域通告(该位面专属)
【基于历史数据分析,判定该位面[感化凌夜枭]路线成功率低于理论极限值0.0341%。】
【决策:终止对该位面的一切额外资源投入及后续绑定者派遣。】
【执行:即时剥离并回收子系统AI-072。】
【警告:位面核心稳定性临界,最终主线任务[确保太子平安度过冠礼]状态维持。任务完成奖励:[唯一性]位面脱离权限x1。任务失败惩罚:位面彻底湮灭。】
【通告完毕。子系统AI-072,执行剥离程序——】
无形的冰冷抽离感扫过灵魂。意识边缘那点微弱的系统联系,彻底消失。
世界,在刹那间变得更加空旷、寒冷、真实得令人绝望。
系统,走了。提示音、任务、积分、聒噪的“同伴”——都没了。
只剩下她。
只剩下摇摇欲坠的位面。
只剩下冰冷残酷、遥不可及却又是唯一生路的——最终任务。【确保太子平安度过冠礼】。脱离,或湮灭。
墙角灰影,终于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乐悦的头,微微抬起一寸。眼神落在门口濒临崩溃的少年身上,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声音轻如叹息
“……抱歉。”她顿了顿,眼睛仿佛穿透凌夜枭的迷茫,直视他灵魂深处那被无限放大的、最原始的狼狈,“……只有我了。”平静。陈述。无嘲讽,无同情,无情绪。冰冷的事实。
这平静的四个字,像最后一块巨石,轰然砸碎凌夜枭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
“只有我了……”四字如冰冷丧钟,在他死寂脑海回荡。所有愤怒、谋划、挣扎,在现实面前苍白可笑。
赢了无数次轮回,最终输给了墙角那团凝固的“灰影”。
他踉跄后退,撞上门框。深潭眼眸中最后一点戾气与探究欲,如风中残烛,彻底熄灭。只剩无边茫然与空洞。
“……呵……呵……”破碎的气音,分不清哭笑。胃部传来烧灼般的剧痛——极致的饥饿感,混合着精神冲击的狂潮,瞬间将他淹没。前所未有的虚弱感让他双腿发软,眼前阵阵发黑。
他看着乐悦,又低头看自己冻得青紫、无法抑制颤抖的手。
终于,在乐悦的注视下,那个掌控轮回的凌夜枭,像个被现实彻底压垮的孩子,沿着冰冷门框,一点点滑坐下去,瘫倒在积着薄雪的门槛上。
头深深埋进膝盖,单薄破旧的蟒纹袍裹着蜷缩发抖的身体。
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带着无尽疲惫与绝望的声音,闷闷传出:
“……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