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饿了。”
那微弱的声音闷闷地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凌夜枭说完这句,甚至没有再看乐悦一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撑着自己,爬也似的离开了乐悦的门槛,踉跄着回到他那间更破败的偏院,关上了门。
沉重的关门声在死寂的院落里格外刺耳,随后一切又归于冰冷的沉寂。
乐悦依旧蜷缩在角落,眼神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又仿佛什么也没看。那句“我饿了”像一缕微弱的烟,在她的意识里飘了一下,旋即沉没。她自己的胃,早已在三天的不饮不食中麻木,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虚空感。
时间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是整整一天,乐悦飘散的思绪里,一个冰冷的念头逐渐清晰:距离太子冠礼还有8年。主神系统已关闭位面连接,死了就是彻底湮灭,再无重生可能。
她为什么没有和凌夜枭说明呢?告诉他只有自己了,是不是给他一种无论重启多少次都还是自己的误会?这样他就不会再重启世界做他所谓的无用功了?“原来我没有很想死啊?如果可能,是不是可以埋在弟弟的坟边?”乐悦低声呢喃,带着一丝连自己都陌生的茫然。
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然后是冻得麻木的腿脚。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头摩擦般的痛楚和肌肉撕裂般的酸涩。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撑了起来,动作笨拙得像一个被遗弃的木偶重新上弦。
她需要食物,不为活着,只为不死。或许,这本身就成了她唯一剩下的“任务”。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寒风卷着碎雪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哆嗦。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着记忆中宫女杂役应卯听差、领取月例的地方走去。
三天没露面,后果可想而知。
管事的李公公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皮耷拉着,看人时总带着一股刻薄的阴鸷。当乐悦形容枯槁、脚步虚浮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射出精光。
“哟呵!”李公公捏着尖细的嗓子,阴阳怪气地拖长了调子,“这不是咱们乐悦姑娘吗?这连着三日不见人影,是上哪儿躲清闲去了?冷宫这片儿的差事都积了厚灰了!莫不是以为自己还是个体面人儿,不把宫里的规矩当回事了?嗯?”他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乐悦额前。
乐悦低着头,一言不发。
“聋了还是哑了?”李公公见她毫无反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咱家告诉你!这宫里头,没了谁,差事都得办!敢懈怠?好得很!这个月的月例米粮,减半!全当是给你长长记性!”他阴冷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既然你这般‘勤勉’,那正好。往后,西头那几处‘晦气院子’,就都归你洒扫了!省得你闲得发慌!”他口中的“晦气院子”,指的是冷宫里几处关押着彻底疯癫失宠妃嫔的住所,是杂役宫女们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
乐悦顺应了声极轻的“是”。
从那天起,乐悦的生活彻底陷入机械的循环。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影子,在冷宫的冻土上无声跋涉。
天未亮,刺骨的寒气便将她冻醒。她裹紧那身单薄破旧的宫女服,踩着冰冷的积雪,走向冷宫深处。推开吱呀作响、带着腐朽气息的院门,迎接她的往往是刺耳的尖叫、含糊不清的咒骂,或是死一般的寂静中弥漫的浓重异味。她清扫着院中的落叶、积雪,清理着角落的污秽,擦拭着布满灰尘蛛网的窗棂。动作缓慢、僵硬,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规律性。疯妃有时会突然冲出来撕打哭嚎,或是将秽物扔向她。乐悦既不闪躲,也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然后继续手里的活计。
每日领取那被克扣得只剩下小半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小块硬得硌牙、掺了麸皮的粗饼时,她也是这般沉默。李公公和其他管事的宫女太监们对她冷嘲热讽、克扣刁难,甚至故意给她发馊变质的吃食,她也只是默默接过,低声道一句“谢公公/姑姑赏”,然后回到自己的破院耳房,塞进嘴里。
日子在这日复一日的清扫、秽物、被克扣的粗粝食物和无边的死寂中,缓慢地、沉重地向前挪动。
在这片灰暗的底色中,她偶尔会撞见凌夜枭。
那扇紧闭的偏院门扉并非永远不开。有时,在她拖着扫帚,踏着清晨或傍晚的霜露,穿过连接几处破败院落的荒径时,会猝不及防地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
次数极少。
有一次,是在一片枯败的灌木丛旁。凌夜枭背对着她,正低头费力地抠挖着什么。他那身褪色的蟒纹袍沾满了泥污,袖口被荆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乐悦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停留,继续向前挪动。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直起身,手里紧紧攥着几个干瘪发青、看不出原貌的野果。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只是将那几颗可怜的果子在脏污的袍子上胡乱蹭了蹭,便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瘦削的腮帮子鼓动着,眼神凶狠又空洞,像一头在荒野里刨食的小兽。
再一次,是在一个结了薄冰的废弃小池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臭。乐悦正要去清理旁边疯妃院落的秽物,远远看见凌夜枭蹲在池边的乱石堆里。他正用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笨拙地刮着一条巴掌大小、鳞片脱落大半的死鱼。那鱼显然已经死了很久,鱼鳃泛着不正常的灰白色。他似乎毫不在意,专注地刮着,然后撕下一条颜色发暗的鱼肉,看也不看就塞进了嘴里,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的侧脸在冬日的惨淡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和肮脏。乐悦移开视线,默默绕开了那片区域。
最近一次遇见,则截然不同。
那是在一个傍晚。天色阴沉,寒风卷着细碎的冰粒子。乐悦刚做完一天的活计,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捧着那碗几乎只有水的稀粥和硬饼,缩着脖子快步穿过院子。
就在她快要走到自己那扇破门时,一股极其霸道、浓郁、油脂焦香的肉味毫无预兆地窜入她的鼻腔!
这味道是如此突兀,如此强烈,瞬间刺穿了她早已麻木的感官!胃里那点稀粥带来的虚假暖意顷刻间被一种凶猛的、原始的饥饿感所取代,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搓,发出令人尴尬的鸣叫。
她猛地顿住脚步,循着那几乎令人眩晕的香气望去。
凌夜枭正往他那偏院的破屋里走。
他侧对着乐悦,微微佝偻着背,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什么东西,用他那件破旧蟒袍的下摆包裹着。即便如此,那难以掩盖的、属于烤鸡的浓烈香味,依旧丝丝缕缕、顽强地钻出来。
乐悦能看到他露出的侧脸线条紧绷着,是一种极度警惕和戒备的状态,像护食的野兽。他怀里那团东西,散发出的热量和香气,与这冰窖般的破院格格不入,耀眼得近乎刺目。
一只烤鸡。
乐悦僵在原地,捧着粗碗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她死死盯着凌夜枭怀里那团被包裹的诱惑,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凌夜枭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猛地侧过头!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瞬间锁定了乐悦。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带着杀气的警告!他抱着烤鸡的手臂收得更紧,身体微微绷起。那眼神明明白白:威胁!
乐悦被那眼神刺得一凛。求生本能压过了汹涌的饥饿感。她垂下眼睑,避开了那骇人的视线,身体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然后僵硬地转过身,走进了自己的耳房,关上了门。
门外,那诱人的香气似乎还在飘荡着。她甚至能隐约听到隔壁传来极其细微的、撕扯咀嚼的声音。
碗里的稀粥冰冷刺骨,硬饼像块石头。她机械地拿起饼,用力咬了一口,粗糙的麸皮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她用力咀嚼着,仿佛要将那不属于自己的香气、那瞬间的贪婪、还有凌夜枭那冰冷的警告,都一起嚼碎了,咽下去。
这一次短暂的相遇,像一颗滚烫的石子投入冰湖,只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但那一瞬间的肉香,和他护食时那野兽般的眼神,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这片灰暗的记忆里。
日子依旧在冷宫的灰败中爬行。乐悦每天清扫着那些“晦气院子”,每天吞咽着粗粝食物。凌夜枭那护食时野兽般的眼神和烤鸡霸道的香气,像一场短暂而剧烈的风暴,最终归于沉寂的冰面。
然而,那个在寒风中佝偻着背,用破旧蟒袍紧紧包裹着怀中之物,警惕得像只护崽野兽的背影,却不知为何,顽固地在她思绪的边缘徘徊。
在某一刻,当她啃着硬得硌牙的粗饼时,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了脑海。
也是冬天。放学路上,弟弟神秘兮兮地朝她跑来,眼睛亮晶晶的。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棉袄扣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着、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烤红薯。
“姐,快吃!还热乎着呢!”弟弟献宝似的递给她,脸上是得意的笑。
乐悦接过红薯,指尖掰开一半递给他。金黄软糯的薯肉露出来。
“你哪来的钱?”她边吃边问。
“帮王大爷搬了半天煤球,他给的。”弟弟搓着手,嘿嘿笑着。
乐悦吃得开心,没注意弟弟一边咬一边悄悄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隔着棉袄揉了揉胸口。直到晚上回家,弟弟换衣服时,她才看到他胸口靠近心口窝的地方,红了一大片,甚至起了两个小小的水泡。
“傻不傻!这么烫就放怀里!”她又气又心疼。
“怕凉了嘛……”弟弟缩着脖子,小声嘟囔,脸上却还是那副“姐吃到了热乎的我就高兴”的傻笑。
弟弟神秘兮兮朝她跑来的身影,此刻竟无比清晰地与凌夜枭抱着烤鸡往回走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心脏猛地一抽。
好像好久没有想起弟弟了!
在又一次领取了那碗稀得几乎透明、上面飘着几片烂菜叶的粥和一小块硬得能当石头的粗饼后,乐悦没有立刻躲回自己的小屋。
她捧着那点可怜的食物,站在冰冷的院子里,迟疑了片刻。走到凌夜枭那扇紧闭的、破败的偏院门口。
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自己那块硬饼上,掰下了大约三分之一块——这已经是她能从自己微薄口粮中分出的极限了。想了想,她又端起碗,犹豫了一下,最终只小心地倒出碗底浅浅一层稀粥在破碗的边缘空处,然后将那小块饼放在旁边相对干净的一块石头上。
做完这一切,立刻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回自己的耳房,紧紧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板。
她分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偿还那瞬间想起弟弟时的心软?是为了让自己心里那点莫名的恐慌平息?还是……仅仅是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在绝望深渊里,对另一个挣扎灵魂投下的一点点微光?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点食物对她而言,意味着明天可能更难熬的饥饿。但对凌夜枭……也许什么也不是。
她不知道凌夜枭会不会发现那点食物,发现了又会作何反应。
但从那天起,这成了乐悦生活中的一个极其隐秘的“习惯”。每当领到那点少得可怜的食物,她都会在回到耳房前,绕到凌夜枭的门口。有时分一小块饼,有时倒出几口稀粥,有时只有一点点。每次都是放下,然后迅速离开。
她从未再撞见过凌夜枭。那扇门依旧紧闭。但她放在门口的食物,不久都会消失不见。
乐悦从不深究。她只是习惯性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如同完成另一项无声的任务。这分出去的一点点食物,是她在这片彻骨的寒冷和绝望中,唯一能为自己那颗尚未完全死去的心,所做的一点点、几乎微不足道的取暖。当她把那点食物放下的瞬间,心口那紧憋着的一口气会稍微松开一点点。
日子在冷宫的沉寂和乐悦机械的重复中,像结了冰的河水,缓慢流淌。
她依旧清扫着“晦气院子”,吞咽着粗粝的食物,也依旧在领取份例后,绕到凌夜枭那扇紧闭的门前,分出一点食物放下。
这天,寒风似乎小了些,惨白的日头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乐悦刚做完一处疯妃院落的清扫,身上沾了些异味,手里捧着今日份的小半碗汤水和一块小得可怜的硬饼。她拖着步子,像往常一样走向凌夜枭的偏院。
然而,这一次不同。
她刚走到门口,还没蹲下身,那扇破败的木门,竟“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乐悦的动作僵住。
凌夜枭站在门口。
他比乐悦记忆中似乎更高了些,那身褪色的蟒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依旧有些发紫,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斥着纯粹的暴戾或空洞的茫然,而是一种……沉寂的、带着审视的平静。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乐悦手上捧着的那点食物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寒风卷着地上的浮尘,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穿过。
乐悦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维持着弯腰准备放东西的姿势,像个被定住的木偶。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际,凌夜枭动了。
他没有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了手。那只手依旧骨节分明,冻得有些青紫,但动作却很平稳。
目标明确——乐悦手里那份准备分给他的食物。
乐悦完全愣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那小半块硬饼和碗里那点稀薄的汤水,就这么落入了凌夜枭摊开的手掌中。
他看也没看乐悦,低下头,先是将那小半块饼三两口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喉结滚动咽下。然后,他端起那只破碗,仰头将里面那点浑浊的液体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进食效率。
整个过程快得只有几息时间。
吃完后,凌夜枭随手将空碗塞回乐悦僵硬的手中。他并没有立刻退回门内,而是微微抬起头,目光越过了乐悦的头顶,直直地望向院子角落。
乐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里有一棵早已枯死的桃树。虬结扭曲的枝干光秃秃地伸向灰白的天空。然而,就在那枯死的枝桠顶端,竟奇迹般地探出了几个极其微小的、带着一点粉意的花苞!虽然只有零星几个,但在这一片死寂的灰败中,那一点点微弱的生机,却显得如此倔强。
乐悦看着那小小的花苞,又看看身边沉默伫立的少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或许是这枯木逢春的景象触动了她,或许是凌夜枭刚才那平静接受食物的举动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的联结,又或许,只是太久太久没有人和她说过话了。
鬼使神差地,她望着那桃树,轻声开口,声音因为久未主动说话而带着一丝沙哑:
“桃花……要开了。”
凌夜枭的身体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他显然没想到乐悦会主动开口和他说话。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乐悦的脸上。里面不再是之前的警告或审视,而是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探究。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却多了一丝微妙的凝滞。
或许是因为乐悦这句平淡无奇的话恰好戳中了某个点,凌夜枭没有像乐悦预想的那样立刻转身离开。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那棵枯桃树上的花苞,薄唇微启,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许久未用的门轴转动:
“你每天放在我门口的食物是你的任务吗?……”
乐悦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沙哑:“不是,这个世界没有系统发布任务了。也没有积分奖励了,所以换不了食物给你。”
凌夜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推门,身影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
……
或许是前几天那短暂而平静的对话,像在乐悦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丝微弱的涟漪,让她感觉自己仿佛“活”过来了一瞬。这天,在领取了那份照例少得可怜的食物后,她特意等在了凌夜枭的门口。
凌夜枭知道她们发食物的时辰,没让她等太久。和上次一样,他直接拉开门,伸手拿了她手里的食物,快速吃完那小块饼和稀汤,将空碗塞回她手里,就准备推门进去。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乐悦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清晰:
“你想见一见国师吗?”
凌夜枭推门的动作顿住,没有回头,声音冷淡:“我为什么要见?”
乐悦看着他那单薄的背影:“我以为你会想见。就是给你批命预言你祸国的那位。”
凌夜枭沉默了几秒,缓缓转过身,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再次落在乐悦脸上,里面多了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锐利:“你的条件?”
乐悦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带我离开皇宫,给我一年的时间。我想去江南,体验四季分明的感受。”
凌夜枭盯着她,眼神复杂难辨。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径直推门,身影消失在门后,留下乐悦独自站在冰冷的院子里,捧着那只空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