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风的意外 >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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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宫的流程,比凌夜枭预想的还要简单,甚至称得上敷衍。皇帝对他这个“生而不祥”的嫡长子避之唯恐不及,一道恩准自请就藩的旨意下得飞快,仿佛生怕他在京中多留一日都会带来灾祸。没有饯行宴,没有体面的仪仗,更没有母族亲眷的送别。只有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孤零零地停在冷宫最偏僻的角门外,由一个沉默寡言、眼神浑浊的老内侍负责引路出宫。

凌夜枭只带了乐悦一人。她穿着浆洗得发硬的粗布宫婢旧衣,抱着一个小小的、几乎空瘪的包袱,里面是她在这冷宫挣扎一年积攒下的、少得可怜的几件换洗衣物。她安静地跟在凌夜枭身后,低垂着眼睑,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宫门的守卫验看过令牌,目光在凌夜枭苍白的脸上和他身后那个形容枯槁的宫女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避讳,迅速挥手放行。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那座囚禁了他们许久的、金碧辉煌又腐朽冰冷的牢笼。皇城高耸的朱红宫墙在冬日的薄阳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两人渺小的身影笼罩其中。

马车并未驶向繁华的街市,而是在老内侍的驱赶下,沿着僻静的巷道,一路沉默地驶向皇城的外郭城门。出了巍峨的城门,才算真正离开了这座盘踞着权力与欲望的巨兽。马车停在官道旁一片萧瑟的枯林边。

凌夜枭率先下了车。寒风卷着尘土扑面而来,带着宫墙外特有的、粗粝的自由气息。他走到车后,从车厢底部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

他转身,将包袱递给刚下车站定的乐悦。

“拿着。”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

乐悦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包袱上,又移到凌夜枭脸上。他依旧穿着那身显得过于宽大的旧蟒袍,在城外的寒风中更显单薄,脸色苍白依旧,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沉淀了比在冷宫时更复杂的东西——一种卸下部分伪装后的疲惫,以及被那碎玉秘密和残酷现实点燃的、深藏的探究与决绝。

乐悦看着他递来的包袱,心中一片沉寂的雪原。他其实可以不管她的。交易的核心——关于国师可能线索的那两条信息:碎玉拼字发现、禹国太子出家,她已全盘托出,毫无保留。在他验证过碎玉的秘密、并接受了“世界被放弃”的现实后,她对他而言,已无任何情报价值。这份钱物和衣物,超出了交易本身,更像是一种……多余的、她无法理解的施舍或了断?

她没有问。不问这包袱里的东西他如何得来,是变卖了什么?还是利用了仅剩的、不为人知的渠道?也不问为何是此刻此地。

她只是伸出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平静地接过了那个比她自己包袱要沉上许多的蓝布包。入手是衣物柔软的触感,还有硬物大概是钱的轮廓。

“多谢。”乐悦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枯草上,转瞬即逝。

乐悦抬起眼,直视着他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睛,清晰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带着终结的意味:

“我没有其他有关国师的信息了。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她是在提醒他,交易的部分已完成,此刻的给予与接受,无关信息交换。

凌夜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对她这句突兀的澄清并不意外,也没有被冒犯的愠怒,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凌夜枭的目光扫过她单薄的衣衫,又投向官道延伸向的、被冬日灰云笼罩的远方旷野,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着陌生的猎场。

“宫外的路,不比宫里。”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这包袱里的钱,省着点用,够你安稳过一年。别露富,也别信任何人轻易许的好处。”他顿了顿,语气更沉,“流民、山匪、路霸……这世道,饿红了眼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官府衙役,未必比你路上遇到的豺狼更可信。”

他的视线落回乐悦沉寂的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看到一丝对危险的警觉:“找地方落脚,选人多眼杂的官驿,或是城门附近的大车店,别贪便宜往偏僻野店钻。夜里锁好门窗,听到动静不对,立刻走,别犹豫。”

寒风卷起他的袍角,猎猎作响。他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轮回者洞悉人性黑暗的冷酷:“若有人盘问来历,就说……是北边遭了灾逃难出来的孤女,投亲不着。别提宫里半个字。这身宫里的衣服,”他目光示意她身上那套浆洗发白的旧衣,“尽早换了,烧掉。”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审视、轮回者积累的警惕、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告诫,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疏离:“天寒地冻,自己寻个暖和地儿待着,别冻毙在荒郊野地,浪费了这些东西。”他的话语依旧带着冷硬的棱角,但这份详尽到近乎琐碎的告诫本身,已是他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关切”——一种基于交易对象尚有利用价值,以及那七十四世轮回中见惯生死险恶后、下意识流露的生存智慧。

“明白了。”乐悦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仿佛他说的不是生死攸关的险恶,而是天气如何。她微微颔首,“多谢告诫。”

凌夜枭看着她接过包袱,看着她道谢,看着她那沉寂如古井的眼眸。他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关于江南,也许是关于一年后的约定,也许是关于那个禹国太子出家的谜团……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湮灭在唇边。他们之间,本就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交易已定,信息已付,报酬已收。前路如何,各安天命。

他最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利落地转身,没有一丝留恋,径直走向那辆等候的马车。

老内侍早已坐回驭位。凌夜枭拉开车门,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属于皇子的仪态,即使落魄至此。他弯腰钻入车厢,青布车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内外。

车轮碾过冻硬的土地,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马车沿着宽阔但人烟稀少的官道,向着凌夜枭记忆中那个遥远的、贫瘠的藩地———缓缓驶去。车辙在黄土路上留下两道清晰的印痕,一路延伸向未知的、被冬日灰云笼罩的天际线。

乐悦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看着马车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最终消失在官道的拐弯处。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扑打着她的裙裾。皇城巨大的阴影已被抛在身后,眼前是空旷的原野和铅灰色的天空。自由的气息冰冷而空旷,伴随着凌夜枭方才那些冰冷而现实的警告,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那句“我没有其他有关国师的信息了”在她脑海中回响。是撇清,也是解脱。她已不欠他任何信息。怀中这份钱物,是意外所得,也是前路的唯一依凭。他大可以一走了之,却还是给了她这份生存的可能,并留下了那些浸透血泪经验的告诫。为什么?她不愿深想,也无从深想。或许是那点微弱的交易精神,或许是他在无尽轮回中残留的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同行者”的惯性?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包袱。然后,转过身,选择了与马车行进方向完全相反的一条小路。小路蜿蜒,通向更广阔的、被薄雪覆盖的田野和远山。

没有目的地。没有同伴。只有怀中这份用秘密换来的、冰冷的“自由”,脚下这条不知通往何处的路,以及耳边回荡着的那份来自轮回者的、浸透着世道险恶的临别赠言。

她迈开脚步,单薄的身影很快也融入了冬日苍茫的天地间,如同雪地上一个移动的墨点,孤独而渺小。宫墙内的死寂,似乎被宫墙外另一种更广袤的、带着寒意的寂静和潜在的危险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