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吹过忘川的时候,总带着股铁锈味。我站在奈何桥头,看脚下的河水翻涌着青灰色的浪,浪尖上漂着些零碎的影子——有合肥夏夜酒店里暧昧的霓虹,有女儿三岁时攥着我衣角的小手,还有慕尼黑冬夜里落在公文包上的雪。
“喝了吧。”孟婆的声音从石案后头飘过来,瓦罐在她手里转了半圈,汤面晃出我自己佝偻的影子。五十岁的人,头发倒是依然很黑,西装袖口磨出毛边,像是刚从哪个招聘会的人堆里爬出来。
我没接瓦罐。指尖在冰凉的石栏上划,摸到一道深痕,像极了家里女儿刻在墙上的身高线。“我还没……”
“没跟她说对不起?”孟婆抬了抬眼皮,她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还是没跟合肥那个姑娘说句正经的道别?”
忘川的风突然变得尖利,刮得我后颈发疼。三十六岁那年那事,我以为早被常年出差的航班餐、酒店消毒水味冲得没影了。可此刻孟婆瓦罐里的汤正咕嘟冒泡,腾起的热气里,分明就是那间快捷酒店的样子——窗帘没拉严,漏进半道路灯的光,照在同事小赵泛红的眼角上。她说“哥哥,我知道你去过世界上好多地方……”,我却盯着她解开的衬衫纽扣,像盯着一份急需签字的合同。
“那是个错误。”我喉结动了动,声音干得像天津冬天的风,“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
“错误?”孟婆笑了,笑声像瓦罐碰在石案上,“你女儿八岁生日那天,你在塞内加尔陪客户喝野山椒泡的酒,她抱着电话在BJ哭,说爸爸答应带她去海洋馆。那也是错误?”
心口像是被忘川的冰锥狠狠扎了一下。我想起女儿挂电话前那句“骗子”,想起妻子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时说的“你这辈子只对得起你自己”。五十岁那天,人事总监把解聘通知书推过来,说“吴哥,公司要年轻化”,我走出写字楼,发现手机里有妻子的短信:“女儿今天去北大直博报到,你就别来了,她不想见你。”
瓦罐被塞进我手里,汤是温的,像女儿小时候睡前喝的牛奶。“喝了,前尘旧账一笔勾销。”孟婆的指甲在石案上敲着,“你这种魂,忘川见得多了——一辈子忙着赶路,以为车票能换团圆,结果站台上的人早走光了。”
我低头看汤里的倒影,那个满脸褶皱的男人正望着我,眼眶红得像华盛顿街头的警示灯。“我不想忘。”我把瓦罐推回去,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我想知道……被人放在心上是什么滋味。”
孟婆挑了挑眉,石案上的几排瓦罐突然自己转了半圈,罐口腾起不同颜色的烟。有的烟里飘着桃花,有的裹着雪,还有的燃着熊熊烈火。“巧了。”她伸手拨过一个刻着“侠”字的瓦罐,“最近忘川缺个渡客,要去十四部书里走一遭。”
“书?”
“人间叫金庸的那位写的。”孟婆指尖点过那些烟团,“你不是想知道什么是放在心上吗?去尝尝阿朱在青石桥上的血,小龙女在绝情谷的泪,赵敏抛了郡主冠冕时的决绝。”她顿了顿,指腹摩挲着瓦罐上的纹路,“那些女子,爱得疯魔,恨得透彻,不像你,一辈子活得像张填错了的报销单。”
忘川的浪突然大了起来,拍打着桥柱,溅起的水珠落在我手背上,凉得刺骨。我想起女儿大学入学那天,我在成都酒店坐了整整一夜,看着楼上的灯一盏盏灭了,那时,正逢疫情三年……”
“她们……会痛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痛彻心扉。”孟婆拿起一个绘着鸳鸯的瓦罐,倒出半碗汤,汤里浮出个姑娘,正举着刀往自己脸上划,“凌霜华为了丁典,毁了容貌;程灵素为了胡斐,吞了毒蜘蛛。可她们闭眼的时候,知道自己心里装着什么。”她把汤递过来,“你呢?跑了大半生,从大连跑到华盛顿,从柬埔寨跑到印尼,从华盛顿跑到三亚,你心里装着的,除了机票根,还有什么?”
我接过汤碗,手一抖,洒了些在衣襟上。那些汤水渗进去,竟烫得像合肥酒店里的热水,烫得我想起小赵第二天红着眼圈说“我只是觉得你太孤单了”。
“进去了,就得把她们的喜怒哀乐过一遍。”孟婆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阿紫的痴,郭襄的寻,周芷若的挣扎……你得替她们疼,替她们笑,替她们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在心里喊千遍万遍。”
忘川的水面上,突然映出女儿小时候的样子。她举着画笔画我,画里的人没有脸,只有一个拖着行李箱的影子。“爸爸的脸是什么样的?”她当时仰着头问,我正忙着看手机里的航班信息,随口说“等爸爸回来给你画”。
“我能……见到她吗?”我问孟婆,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走。
孟婆指了指汤里的影子,那影子渐渐变成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举着个缺了角的玉佩,闪闪泛着光。“在书里,或许能找到点影子。”她按住我的手,把碗往我嘴边送,“喝了这碗,不是让你忘,是让你醒。醒了,才能知道什么叫牵挂,什么叫舍不得。”
汤水滑过喉咙时,没有想象中的苦涩,倒带着点云南的茶香。我看见眼前的忘川开始旋转,桥栏上的刻痕变成了大理的苍山洱海,孟婆的瓦罐化作了绝情谷的情花。有个清冷的声音在耳边说“过儿,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又有个爽朗的声音喊“靖哥哥,你看这桃花开得好不好”。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女儿,是在北京大学西二门门口。她已经比她妈妈高了,穿着校服,眼神冷得像大连的冬天。“我不要你的钱。”她说,“我只是想知道,你这辈子,有没有为谁停留过一天。”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我听见孟婆在说:“去罢,在那些爱恨里好好走一遭。等你把她们的眼泪尝够了,或许就懂了,有些转身,就是一辈子。”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