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砸在茅草顶上,噼里啪啦像谁在拿锅盖敲头。
陈砚舟睁眼的时候,左眉那道疤正一跳一跳地疼。雨水顺着眉骨滑进眼角,咸的,像血。
他躺在一张硬板床上,身下是发霉的稻草,墙角裂着口子,风从缝里钻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屋外是永昌元年的秋雨,屋里是十七岁的残躯——瘦得能数清肋骨,手背青筋凸起,指甲缝里还沾着墨渍。
这不是梦。
他记得自己死在千年后,档案馆三楼,火是从东侧书库烧起来的。他抱着《大周通鉴》往楼梯跑,天花板塌了。最后一眼,是火舌吞掉“永昌”两个字。
现在,他回来了。
魂穿大周永昌元年,江南道余杭县,陈家旁支的那个同名书生。原主爹早死,娘咳了三年痨病,家里欠着米行五斗粮钱,账房先生说再不去上工就另请高明。
可他现在才十七,还没去当账房,还没辍学,乡试……还有四个月。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脑袋嗡嗡响,两辈子的记忆像两股潮水对撞。博士论文写到一半的《科举制度与寒门上升通道》,和原主背到一半的《论语集注》,搅在一起。
“砚舟……药……”
床那头传来声音,细得像线。
他转头看去。母亲蜷在薄被里,脸色青灰,嘴唇干裂。一碗黑乎乎的药搁在床头,早就凉透了。她又咳起来,一声接一声,最后“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溅在粗布被单上,像泼翻的墨。
“娘!”他扑过去,跪在泥地上。
老太太抬手,颤巍巍抓他衣角,气若游丝:“别……别欠……莫去赊……”
话没说完,头一歪,昏了过去。
陈砚舟愣住。
三枚铜钱,是他翻箱倒柜找出的全部家当。药铺一剂止咳汤要八文,柴火一捆五文,米价涨到了三十五文一升。他记得清楚——永昌元年,江南大旱三月,秋粮减半,米价疯涨,流民遍野。
他攥着那三枚铜钱,手在抖。
门外雨没停,风卷着水汽往屋里灌。他想冲出去,可娘的手还死死抓着他衣角,像怕他一走就再也回不来。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响,像被压住的狼。
这一世,他本想躲。躲进账房,混口饭吃,熬到原主病死,也算安生。可娘吐的那口血,黑得发紫,是肺腑烂了的征兆。
他低头看着那三枚铜钱,一枚是光背,两枚带字。指尖摩挲过铜锈,脑子里突然炸开一道光。
永昌元年,乡试题出《论赋税与农政之弊》。
解元——陈砚舟。
他记着。谁中状元,谁贪谁死,哪年发大水,哪省出叛军。他知道未来三年,朝廷要改科举策论比重,寒门有望;他知道明年春,江南巡按要查粮仓亏空,牵出一窝贪官;他知道,自己若再当账房,四个月后必落榜,娘会在冬至前咽气,而他,会在三年后咳血死在这间屋里,无人收尸。
火场的记忆又回来了。书稿在烧,火苗舔着“寒门出路”四个字。他伸手去救,却只抓到一把灰。
他闭上眼,咬破舌尖。
血腥味冲上来,幻象散了。
睁开眼,他盯着墙上那张破窗纸,雨点打得它啪啪响。他默念:永昌元年,秋八月,距乡试一百二十日。
他记得历史,不是为了当个活体史书。
是为了活。
他慢慢松开手,铜钱还在掌心。他没再看它们,而是抬头望向窗外的雨幕。
“这一世,我要活。”他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又像发誓。
左眉那道疤又抽了一下,疼得他眯起眼。
活着,还不够。
他得考上去,得中解元,得让这双手里攥的不是三枚铜钱,而是笔,是印,是能掀桌子的权。
他缓缓起身,走到墙角,拿起那个积灰的药罐,用袖子擦了擦。罐底压着几张当票,最上面那张写着“青衫一件,当钱二十文”,落款是“余杭济民典”。
他认得这典当铺。掌柜姓吴,外号“吴剥皮”,专收穷人家的命根子。
他把药罐放回原处,转身走到案前。桌上堆着账本,最上面那本写着“陈氏旁支月用开销”,字迹歪斜,是原主的手笔。他翻了一页,看到“七月,米钱三十五文,欠五文挂账”,心口一紧。
就在这时,外头雨里传来脚步声。
“咚咚咚”,三下敲门。
“陈砚舟!你娘还好吗?”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急。
他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穿粗布直裰的少年,十七八岁,脸被雨水打湿,手里拎着半包陈皮。他叫林小满,原主同村发小,爹是村塾先生,识字,常帮原主抄书。
“我娘……昏过去了。”陈砚舟嗓子发哑。
林小满脸色一变,把陈皮塞他手里:“这是我娘留的,顺气的。我刚去镇上听说,济民堂今晚关门,得明早才抓药。你……你手抖成这样,别去了,我去!”
“别欠。”陈砚舟突然说。
林小满一愣:“啥?”
“我娘说的,别欠。”他低头看着掌心那三枚铜钱,“赊药,迟早要还。还不起的,不是钱,是命。”
林小满怔住,雨水顺着发梢滴下来。
陈砚舟把铜钱递过去:“明早,你陪我去镇上。这三文,先存在你那儿。等我考上秀才,十倍还你。”
林小满瞪大眼:“你……你还想考?你爹走后,你娘病着,你不是说……”
“我说错了。”他打断他,声音沉下去,“那一回,我认命了。这一回,我不逃了。”
林小满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人不太一样了。以前的陈砚舟,说话低头,走路贴墙,像怕惊了谁。可现在,他站得直,眼神黑得像井,里头有火在烧。
“好。”林小满收下铜钱,重重点头,“明早五更,村口等你。”
门关上,雨还在下。
陈砚舟回到床边,替娘掖了掖被角。她呼吸微弱,但还在。
他蹲下,握住她枯瘦的手,贴在自己眉上那道疤。
“娘,我回来了。”他低声说,“这一回,我不当账房了。”
窗外,雨打窗纸,像鼓点。
永昌元年的秋天,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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