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祠堂出来后,陈砚舟满心忧虑,没心思去关注外界。可当他走过巷口时,竟又听到了那句让他如芒在背的话。
柴房门没关严,风从缝里钻进去,吹得桌上那页残稿哗啦一响。他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罐子塞进墙角破木箱,压上半块砖。然后坐到桌前,摊开自己那份原稿,从头看起。
字还是那些字,句还是那些句,可他知道,再照这个样子交上去,就是找死。
前天祠堂那一跪,他不是为了争公道——他早明白,穷人家的公道,得靠命去换。他要的是时间,是让那些抄他文章的人,至少得掂量一下后果。可现在,连这时间也不够了。
他盯着“币重而万物轻”那句,指尖在纸上轻轻敲。‘币重而万物轻’这一句道出了货币紧缩对民间交易的严重影响,然而它过于直白,犹如利刃出鞘,恐怕会让主考官心生不满。
他得改。
但往哪儿改?他知道主考是崔巍的人,可崔巍门下几十个官,谁主谁次?偏好古文还是今文?喜欢敦厚还是激进?没人告诉他。
他翻出枕头底下的《策论辑要》——就是老夫子上次派人送来的那半册。书页发黄,边角卷着,装订线有些松了。他以前只当是旧书常有的毛病,可昨夜回屋后,总觉得这书拿在手里,轻重不匀。
他把书倒过来抖了抖,没东西掉出来。又用指甲沿着书脊一点点刮,忽然在第三页和第四页之间,摸到一丝异样——像是纸里夹了纸。他的心跳陡然加快,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难道老夫子真的留下了关键信息?
他取来小刀,小心拆开装订线,果然从夹层里抽出半张便笺。纸上只有八个字:
崔巍门生,喜古拙文风。
字是毛笔写的,苍劲有力,墨色沉实,一看就是老夫子的手笔。
陈砚舟呼吸一滞。
他不是没猜过主考的派系,可光有派系不够,得知道具体口味。就像做菜,知道客人吃辣没用,还得知道他爱吃麻辣还是酸辣。
这八个字,就是菜谱。
他立刻翻出炭条,在粗纸上写下“古拙”二字,下面列了几个关键词:引经据典、句式老成、忌用新词、重章法不重辞藻。
然后他盯着自己那篇策论,一条条对。
“征者无度”太直白,得绕——改成“古之赋有常制,今或失其度”,借古人之口说今事,既点出问题,又不显得冒犯。
“省吏员以减耗”也得软化,不能提“省”,听着像裁员,犯忌。改成“吏多则扰民,宜量能授职”,用《周礼》里的说法包装,听着像是复古,实则还是精简机构。
最要命的是“币重而万物轻”。这句不能删,删了就没了灵魂。他思索着这句的修改方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立刻坐下,提笔写下:“《周礼·地官》有言,‘以九贡致邦国之用,以九赋敛财贿’,量入为出,物乃不滞。”——把现代经济学概念,套进周礼的壳子里,既显得学问深,又暗藏改革之意。
他越写越顺,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桑。
写到“民力舒则国本固”时,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昔成康之际,四十余年刑措不用,岂非赋轻役简之效?”——直接搬出周朝盛世当例子,主考官再古板,也不好说这话不对。
整篇策论重写下来,篇幅没变,可味道全换了。原先像一把出鞘的刀,现在像一块包在布里的铁,看着朴素,一砸下去,照样能砸碎石头。
他放下笔,把旧稿揉成一团,塞进陶盆里点着。火光映在他脸上,左眉那道疤微微发烫。
灰烬还没落定,他已铺开新纸,开始誊抄。
这一遍,他用的是馆阁体,一笔一划工整至极。他知道,考官阅卷,一天要看上百份,字丑的直接扔一边。再好的文章,也得先让人愿意看下去。
三更天,稿成。
他吹灭油灯,靠墙坐着,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有没有露馅的词?有没有超前的逻辑?有没有哪个典故用错了年代?
没有。
这篇文,既不像一个账房先生能写出来的,也不像一个寒门学子会写的。但它像一个读过不少古书、有点想法又不敢太张扬的读书人写的——这种人,科场上最多。
他闭眼,低声念了一句:“这一句,能救几条命。”
不是疑问,是确认。
第二天一早,他没去私塾,也没去药铺。他去了镇东的野坡。
秋天,野菊开了,黄的白的,一丛丛扎在石缝里。他蹲下身,挑了几枝开得正好的,采下来,用草茎捆好。
然后走到老夫子家院外。
老夫子姓李,名元晦,早年做过县学教谕,后来辞官回乡,闭门读书,镇上人都说他“迂”。可陈砚舟知道,这人眼里有光。
他把花放在石阶上,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好的纸条,压在花下。
纸条上就一句话:“晚生已明训,谢先生暗授。”
他没敲门,也没喊人,放下就走。
走到巷拐角,他回头看了一眼。
老夫子家的门开了条缝,一个仆人走出来,看见花和纸条,低头捡起,转身进屋。窗棂后,一道影子站了很久,没动,也没出声。
他知道,李元晦看见了。
也知道,对方不会认他这个“学生”,更不会收他这束花。可有些事,不必说破。就像那半册书里的夹层,藏了情报,也藏了分寸。
他走回柴房,把誊好的策论用油纸包好,塞进贴身衣袋。然后从箱底翻出考篮,检查笔墨、砚台、备用纸张。
乡试还有七天。
他坐在门槛上,望着天。
云很低,压着屋檐,像要下雨。
他忽然想起昨夜焚稿时,火光里飘起的一角纸,上面还写着“民安得不逃”几个字,被风卷着,飞出了窗。
现在,那句话已经没人记得了。
可他知道,它没死。
它只是换了个皮,藏进了“量入为出”四个字里。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该去药铺了。
母亲还得吃药,日子还得过。
他刚走到巷口,迎面撞上镇里的文书老吴。
老吴手里捏着一张红纸,见了他,咧嘴一笑:“砚舟啊,正找你呢!县衙新贴了告示,今年乡试,主考官定了——礼部郎中孙维安,崔相公门生!”
陈砚舟点头,脸上没露半点意外。
“听说孙大人最重文风古雅,讨厌花里胡哨的辞藻。”老吴又补一句,“你要是写文章,可得往敦厚上靠。”
陈砚舟笑了笑:“那我得回去改改。”
老吴拍拍他肩膀:“改得好!你这脑子,不考个举人,都对不起你娘熬的那些夜。”
人走了。
陈砚舟站在原地,没动。
孙维安?崔巍门生?喜古拙文风?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考篮,手指在篮边轻轻敲了三下。
和昨晚那八个字,对上了。
他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三分。
刚进柴房,他忽觉袖口一沉——油纸包不知何时磨破了个角,露出一线纸边。
他赶紧掏出来看。
是策论的第一页,写着“江南陈砚舟谨对”。
墨迹还在,可边缘已经有些发毛,像是被手心汗浸过。
他皱眉,正要重新包好,忽然听见外头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
一只干瘦的手伸进来,递进一张对折的纸。
没说话。
门又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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