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一夜未眠,手中紧紧攥着那片从袖中取出的半片粗麻布,脑海里不断回想着昨夜在茶摊听到的那句话以及自己家中的种种异样。天刚透亮,他再也坐不住,出了门,脚底踩着巷子还没干的泥水,直奔镇东的茶摊。
摊主老孙正支锅烧水,油条在锅里翻腾,滋啦作响。几个书生围在矮桌边,一人捧着半张黄纸,摇头晃脑地念:“征者无度,耕者失时……此非苛政,实乃取民之膏血也!”
陈砚舟脚步一顿。
这句话,是他昨夜改第三稿时才定下的。原稿写的是“税吏如虎,民如羊羔”,后来觉得太冲,怕惹祸,才换成如今这句。字面温和,实则更狠——把责任从“吏”推到了“制”上。
可这会儿,竟被人当众念了出来。
他不动声色,拎着个空药罐子,在摊边坐下,要了碗最便宜的糙米粥。那念书的书生叫李茂,是镇上有名的“笔杆子”,平日写篇文章都要抄三回才敢示人。如今却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他昨晚才定稿的句子,连标点都像刻进脑子里似的。
他没抬头,手中的筷子却微微一顿,眼神闪过一丝警觉,心里快速思索着:这句话怎会被人知道?
“这文章谁写的?”陈砚舟问,语气像在打听哪家米价涨了。
李茂一扬手:“陈文启啊!账房陈家的二少爷,昨儿在祠堂外头诵的。啧,你说他一个从没出过镇的,怎么写出这种老辣文章?我都怀疑他爹偷偷请了西席!”
陈砚舟低头喝粥,热气扑在脸上。
陈文启,账房东家的次子。那家他去过不下二十回,送账册、领工钱、躲雨。陈文启比他小两岁,读书一般,最爱在账房后间翻东翻西,找废纸练字。
他记得前天傍晚,自己送完账本出来,还看见陈文启蹲在柴堆旁,手里捏着半截炭条,在一张粗麻纸上涂写。当时他只当是临帖,没多看一眼。
现在想来,那纸——和账房记账用的,是一批货。
他放下碗,把药罐夹在腋下,转身就走。步子不快,但一步比一步沉。
回到自家柴房,他第一眼就盯住了那扇后窗。昨夜他补了窗纸,用的是从鞋底抠出来的旧浆糊,粘得不牢,边缘翘着。现在,那翘起的角被人从外头撕开了半寸,裂口整齐,像是用指甲小心划开的。
他蹲下身,手指沿着墙根摸。泥地上有两道浅印,前头窄后头宽,是布鞋底的纹路。和昨夜窗外那人留下的,一模一样。
他又翻出藏稿的药罐。油纸还在,但边角有些发软,像是被手心汗浸过。他记得自己每次取稿,都先擦干手。可这油纸——明显被人打开过。
冷意顺着脊梁往上爬。
不是偷看,是整篇抄走了。
他把药罐塞回破木箱,压上砖头,转身就往陈家账房走。
账房在镇西头,临着祠堂。门开着,陈老爷正坐在案后拨算盘,见他来了,眼皮都不抬:“又来领工钱?月底才发,不急。”
“我不是来要钱。”陈砚舟站定,声音不高,“我是来问,陈文启兄的文章,从哪儿来的?”
陈老爷手一顿,算盘珠子卡住一声脆响。
“什么文章?”
“《论赋税与农政之弊》。前天夜里,有人从我家柴房窗外取走一份手稿,现在全镇都在传,说是陈文启写的。”
“放屁!”陈老爷猛地抬头,“我儿子天资聪颖,写篇文章就成偷了?你陈砚舟穷得揭不开锅,就敢污蔑我陈家清白?”
“我不是污蔑。”陈砚舟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摊在案上,“这是我昨夜写的第三稿,其中‘征者无度,耕者失时’一句,原稿本无此语,是我临时改定。而李茂刚才在茶摊所诵,一字不差。”
陈老爷冷笑:“天下文章一大抄,说不定是你抄他的!”
“那纸呢?”陈砚舟盯着他,“陈文启用的什么纸?是不是账房库里那批粗麻纸?和我藏稿的油纸,是同一批采买的。镇上只有你们家有。”
陈老爷脸色变了变,随即一拍桌子:“滚出去!再敢胡说,我让你连账房都进不来!”
陈砚舟没动。
他知道,这事闹到县衙,他一个无权无势的旁支子弟,赢不了。可再不闹,等到乡试那天,两篇雷同策论交上去,考官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一个半月前还在当账房的穷小子,突然写出惊世文章?
那不是中举,是送死。
他转身离开账房,径直走向祠堂。
祠堂大门开着,陈文启正跪在院子里背书,面前摆着一张矮案,上面铺着那篇策论的誊抄本。纸是新的,墨是润的,笔迹工整得不像急就。
陈砚舟走过去,一把抓起那张纸。
“你抄的。”
陈文启吓一跳,抬头见是他,立刻嚷起来:“你干什么!这是我写的!”
“你写?”陈砚舟冷笑,“你连‘助彻’是啥意思都解释不清,能写出‘省吏员以减耗’这种话?你爹让你抄的吧?前天晚上,他从我家窗外偷走手稿,对不对?”
“你血口喷人!”
“那你告诉我,‘币重而万物轻’出自哪本书?”
陈文启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陈砚舟把纸拍回案上:“这文章,再传下去,害的不只是我。乡试考官见两篇雷同,第一个念头就是舞弊。你陈文启,功名尽毁;我陈砚舟,百口莫辩。你们陈家,整个支脉,都得背上‘科场作弊’的骂名!”
陈文启脸色发白。
这时,祠堂里走出几个族老。为首的陈德海拄着拐杖,皱眉道:“吵什么吵?成何体统!”
陈砚舟当即单膝跪地,从袖中取出药罐,倒出那页残稿,又从怀里摸出陈文启的抄本,两纸并排摆在石阶上。
“族老明鉴。”他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这是我的原稿残页,这是陈文启兄的誊抄本。字迹不同,但内容雷同,关键句‘那句形容赋税征调不合理影响农耕的话’为我昨夜独创,此前未示一人。若乡试之日,两文同现,考官必疑抄袭。届时,不止我一人落第,陈文启兄也将身败名裂,我陈氏一族,清誉尽毁。”
陈德海低头看纸,眉头越皱越紧。
旁边两个族老先后开口,一个指责陈砚舟以下犯上,一个认为是巧合。
陈砚舟抬头:“巧不巧,拿笔来。请族老当场出题,让我与文启兄同写一篇。若我写得出他文中所用典故、句式、结构,便是我抄他;若他写不出,便是他抄我。”
祠堂里一时静了。
陈文启脸色煞白,低头不语。
陈德海沉吟片刻,摆手:“不必了。此事……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陈砚舟声音冷了,“再议到乡试那天?等考官把我们两个都黜落?族老,我不是求公道,我是求活路。这文章若再传出去,我不用考,就已经输了。”
他跪在石阶上,风吹得他青衫贴背,左眉那道疤在日光下泛着白。
没人说话。
良久,陈德海叹了口气:“文启,你那篇文章,从今往后,不许再传。若有人问起,就说……是误传。”
“凭什么!”陈文启猛地抬头,“我爹都说是我写的!”
“闭嘴!”陈德海一杖敲地,“你懂什么!”
陈砚舟仍跪着,没动。
他知道,这不算赢。陈文启的文章不会停传,只会换个名头,悄悄流出去。但他至少拖住了时间,逼族老开了口。只要宗族层面定了调,那些原本要抄的书生,就得掂量掂量。
他缓缓站起身,膝盖发麻。
刚转身,就听见身后陈文启咬牙切齿地骂:“穷鬼,你也配写文章?等着吧,乡试那天,你连考篮都拎不进去!”
陈砚舟没回头。
他走出祠堂,巷子口,几个少年正围在一起,低声传阅一张纸。他看不清内容,但听见有人念:“……征者无度,耕者失时……”
他攥紧了袖中的药罐。
风还在吹,纸页翻动,像一群扑火的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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