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从私塾回来,轻手轻脚地迈进门槛,就听到里屋传来母亲压抑的咳嗽声,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艰涩难听。他站在门口,心里一紧,没去点灯,也没换衣,只把门轻轻带上,背靠着墙站了片刻,闭了闭眼。
灯还亮着,昏黄一点,摇得厉害。母亲躺在里屋,咳了一声,声音闷在喉咙里,像破风箱拉不动。
昨夜李元晦那本账册上的字,还在他脑子里转:“永昌三年,户部尚书李维,贪墨军饷三十万两。”
他昨夜也写过。
不是抄的,是记的。百年后史书上清清楚楚写着,李维案发,抄家流放,牵连七省官吏。可李元晦一个退隐老夫子,怎么也会知道?还记得这么准?
他睁眼,走到灶台边,从药罐底下抽出那半册《策论辑要》。纸页发黄,批注密密麻麻,有些字已经洇开,但那股子“劝天子开仓”的急切劲儿,藏都藏不住。
这不是读书人写的东西,是活人救命的呐喊。
他把书塞回去,转身进了里屋,给母亲掖了掖被角。她呼吸浅得几乎摸不到,手冷得像冰。他没说话,只从怀里摸出半块干饼,掰了一小口嚼了,咽下去,然后拿起炭条和裁好的粗纸,吹灭灯,坐到窗边。
明天,县衙该贴题了。
他得等。
天刚蒙蒙亮,他就出了门。街上没人,连卖豆腐的都没出摊。县衙门口那堵照壁前,已经围了三五个书生,踮着脚往上看。他走过去,一眼就看到了红纸上的题目:
《论赋税与农政之弊》。
他嘴角动了一下。
来了。
这题,他在后世翻过不下十遍。大周永昌五年乡试,江南解元陈砚舟,策论《赋役归并疏》,被主考官朱文焕批为“切中时弊,有古大臣之风”,后来直接收入《科场名策录》。
那篇文章,他背得滚瓜烂熟。
可他不能照抄。
“一条鞭法”四个字一冒头,就是找死。这年头没人提“银征代役”,提了就是异端。他得把后世的理,塞进前朝的壳里,用《周礼》说话,拿《管子》撑腰,字字有出处,句句不越矩。
他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一倍。
回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把门闩上,又搬了条长凳顶住。然后从箱底翻出一卷薄绢——这是他娘以前做绣活剩下的,一直舍不得用。他铺开绢布,提炭条,落第一笔:
“古者贡助彻,民力均也。今之赋敛十取其五,民安得不逃?”
写完这句,他停了停,又补了一句:“《孟子》曰:‘深耕易耨,以待时雨。’今税吏日驰三驿,催科如火,民何暇耕?”
这话狠,但不疯。既引了圣贤,又戳了痛点。他知道考官爱听什么——不是空谈仁政,而是能落地的“救弊之策”。
他一边写,一边默念:简化税制,合并杂役,税以银征,官收官解。这十六个字是核心,但不能直说,得绕着讲。
他用“省吏员以减耗”代“归并赋役”,用“征银于府”代“银代实物”,再引《管子·国蓄》里“币重而万物轻”那套理论,硬是把现代财政包装成先秦治国术。
写到第三天,炭条断了三次,干饼吃了五块,母亲咳了十七回。
每咳一声,他笔就顿一下。
他知道她快撑不住了,可他不能停。这篇文要是不成,他连进考场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换药、换命。
他咬着牙,把最后一段写完:“故欲安民,先省官扰;欲富国,先宽民力。臣闻古之善治者,不求民之多输,而求输之不苦。此诚今日之急务也。”
落款:江南陈砚舟谨对。
他放下炭条,手指发抖,不是累的,是稳的。
他知道,这篇文,只要不出岔子,解元就是他的。
他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腕,走到里屋看了看母亲。她还在睡,脸色青灰,但呼吸比前两天匀了些。他轻轻把薄绢卷好,用油纸包了三层,塞进药罐,压在当票底下。
原稿他没留。
撕成碎片,扔进灶膛,点火。
火苗窜起来,映着他半边脸。他蹲在灶前,看着纸片卷曲、发黑、化成灰,一粒火星蹦到手背上,烫了一下,他没躲。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轻响。
不是风刮柴堆,也不是猫跳墙头。
是布料蹭过泥地的声音。
他猛地抬头,透过窗纸,看见墙外柴堆后面,蹲着个人。穿短褐,戴斗笠,衣角露了一截,沾着湿泥。
那人一动不动,像是在听什么。
陈砚舟没动,也没出声。他慢慢站起身,把灶膛里的灰扒出来,盖住余烬,然后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
外面静了。
过了大概一盏茶工夫,那衣角动了动,人影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走了。脚步很轻,但踩在湿泥上,还是留下了一串印子。
他没追出去。
他知道追也没用。这人要是冲他来的,早就动手了。可他更知道——有人盯上他了。
题刚出,文刚成,风就来了。
他转身回屋,从床底下拖出那个破木箱,把药罐放进去,又压了两块砖。然后坐回桌边,盯着那盏快灭的油灯。
灯芯“啪”地炸了一下,火星溅到桌面。
他没眨眼。
他知道,这文章不能带进考场。得重抄一遍,字迹要稍改,段落顺序要调,关键句得换个说法。不能让人一眼看出是同一人手笔。
他伸手摸了摸左眉那道疤。
前世他死前最后一夜,也是这样——风动,影现,然后火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把窗纸撕了一角,换上新纸。动作很慢,手指稳得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
换完纸,他回身坐下,从鞋底抠出半截炭条,吹了吹灰,开始默写第二稿。
第一句还是:“古者贡助彻,民力均也。”
但第二句,他改了。
原稿是“今之赋敛十取其五”,现在他写成:“今之征调无常,民力竭矣。”
一字之差,意思没变,但更含蓄,更安全。
他一边写,一边想:是谁派的人?县衙、私塾,还是李元晦?昨夜那句话,更像是警告,他不敢赌。
写到一半,外头传来鸡叫。天快亮了。
他停下笔,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一条缝。
巷子空荡荡的,昨夜那串脚印已经被晨露泡散了。但墙根下,留着半片碎布,是粗麻的,洗得发白,像是镇上劳力穿的那种。
他捡起来,捏在手里。
这布,他见过。
前两天在私塾外,有个挑水的汉子蹲在墙角等工钱,穿的就是这种衣裳。当时孙先生还骂他:“脏手别碰门框!”
他把布片塞进袖子,回屋继续写。
第三稿,他加了两句《周礼》原文,又删了最锋利的那句“税吏如虎,民如羊羔”,换成“征者无度,耕者失时”。
他知道,文章要中,就得让考官觉得——这人有才,但不疯。
疯子写不出解元文。
可他更清楚,真正的危险,从来不是文章写得好不好。
是有人,已经盯上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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