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陈砚舟在半梦半醒间挣扎,最终还是被腹中饥饿拉回了现实。天刚亮,他就醒了。
不是被雷惊醒的,也不是被屋顶漏水砸醒的,是饿醒的。
肚子里空得发慌,像被人拿勺子刮过一遍。他摸了摸怀里,油纸包还在,那半截炭条也还在,但昨夜摔进泥坑时蹭破的衣角已经干硬得像铁片,一动就磨着皮。
母亲还在昏睡,呼吸比昨夜更弱了,嘴唇发青,手搭在薄被外,冷得像块石头。
他没敢点灯,油没了。也没敢烧柴,灶台里连根干草都没有。
七枚铜钱,昨夜摔泥里丢了三枚,剩下四枚,现在全躺在他掌心。四文钱,买不到半剂止血散,连碗糙米粥都换不来。
他盯着那四枚铜钱看了半晌,忽然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个破木箱。
箱底压着一本残书,封皮掉了,只剩半截书名,《四书集注》。页脚卷着,墨迹晕开,是他爹留下的。他翻到《孟子》那章,手指划过“离娄下”三个字,停在一句上:“苟得其养,无物不长。”
他低声念了一遍,又念一遍。
然后把书揣进怀里,推门出去。
街上刚有人影晃动,卖豆腐的挑子吱呀吱呀地响,他没走主街,拐进一条窄巷,直奔镇东头的私塾。
这私塾不大,三间瓦房,门口挂着块褪色匾额,写着“明德堂”。平日里教些乡绅子弟读《论语》《孝经》,先生姓孙,五十来岁,脾气软,身子差,三天两头请人代课。
陈砚舟站在门口,等了半炷香工夫,孙先生才拄着拐出来,脸色蜡黄,咳得肩膀直抖。
“孙先生。”他拱手,“我娘病重,需钱抓药。听闻您近日不适,可愿让我代三日课?换一钱束脩。”
孙先生眯眼打量他:“你是……陈家那个?”
“正是。”
“你读过书?”
“读过。”
“能讲《孟子》?”
“能。”
孙先生又咳了两声,摆摆手:“进来吧。今日讲‘离娄下’,你先试试。若学生不睡,就算你过关。”
陈砚舟点头,跟着进了堂屋。
屋里八张书案,坐着十几个半大少年,穿得齐整,脸上带着懒劲儿。见他进来,有人嗤笑:“这人衣服都破了,也配讲课?”
没人接话,但眼神都飘过来,带着看热闹的味儿。
陈砚舟不理会,走上讲台,翻开那本残书,清了清嗓子。
“今日讲《孟子·离娄下》。”
底下有人打哈欠,有人低头抠指甲,有人拿笔杆戳同桌,但陈砚舟只一顿,便让满堂安静下来。
他顿了顿,合上书。
“‘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这话你们都背熟了,可知道什么意思?”
没人答。
“意思是,东西要是养得好,都能长大。”他顿了顿,“可我要问一句——国若不养少年,少年如何强?少年不强,国又如何强?”
底下有人抬头了。
他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铁皮上:“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
满屋子静了。
一个穿青绸衫的少年张着嘴,笔掉在桌上都没捡。
“这……这不是书里的?”
“不是。”陈砚舟坦然道,“这是我梦里听见的。”
后排一个胖小子笑出声:“你做梦还能梦见治国?”
“梦未必假。”他盯着那孩子,“有人梦周公,有人梦圣贤,我梦一老者,立于江边,说天下将乱,唯少年可救。醒来记不清脸,只记得这几句话。”
堂屋里鸦雀无声。
窗外树影晃了晃,有个人影立在窗后,一动不动。
陈砚舟没看见,继续讲。
他把“养民”比作“养苗”,把“苛税”比作“旱魃”,又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讲得不按注疏,却句句扎心。
一个穿灰布衫的小子听得入神,笔尖都忘了动。
直到孙先生咳了一声,他才收住。
“今日就到这里。”
没人起身,没人说话,连那胖小子都忘了笑。
孙先生拄着拐进来,看了他一眼,又看学生,最后点点头:“行了,你留下,明日再来。”
陈砚舟拱手,转身出门。
他刚走,孙先生就冲窗后喊:“李老,您还站着?”
窗后那人缓缓转出来,须发皆白,穿件旧青袍,拄着根乌木杖,正是镇上有名的老夫子李元晦,前朝举人,二十年不问科考,只在私塾挂个名头,平日深居简出。
“这小子……”李元晦声音沙哑,“那几句,真是梦里听的?”
孙先生摇头:“谁知道。可他讲得……不一样。”
“不一样?”
“像是……从根上说理。”
李元晦没再说话,只盯着门口,良久,低声说:“去,把《策论辑要》下半册拿来。”
——
陈砚舟回到家,天已擦黑。
母亲还在昏睡,他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他把四文钱轻轻放在她枕下,又从怀里掏出那本残书,翻到空白页,用炭条写下:“少年强则国强。”
写完,他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笑完,又低头写:“磁石指南,可用于舟行大海。”
刚写完,外头传来敲门声。
不是砸门那种,是轻轻三下,像怕惊了谁。
他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捧着个布包。
“你是陈砚舟?”
“是我。”
“李元晦老夫子让我送来的。”童子把布包递给他,“说你若真梦过治国之道,就看看这个。”
陈砚舟接过,布包不重,打开一看,是半册书,纸页发黄,边角磨毛,封面上写着《策论辑要》,没头没尾。
他翻了一页,心跳忽然慢了半拍。
书里批注密密麻麻,字迹古拙,他看到一行关于江南灾情的批注,与他心中所想竟有相通之处。
他猛地合上书,抬头问童子:“老夫子还说什么?”
“他说……”童子顿了顿,“梦中所得?老夫等你解惑。”
陈砚舟站在门口,风从巷口吹进来,卷着灰土打在他脸上。
他没动,手紧紧攥着那半册书,指节发白。
这书不是普通的讲义,是有人在记录历史。
而批注里的“宜开仓赈之”,分明是劝谏口吻——写的人,知道灾会来,想提前救。
他忽然想起昨夜雨中摔进泥坑时,死死护着怀里的手稿。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在对抗时间。
他转身进屋,把书塞进药罐,压在当票底下,动作和前两夜一模一样。
可这次,他不是藏,是等。
等一个能听懂他“梦话”的人。
——
第二日,他再去私塾。
学生比昨日安静,见他进来,好几个抬头看他。
那穿青绸衫的少年直接问:“先生,昨天那句‘少年强则国强’,您还能再讲讲吗?”
陈砚舟看了他一眼:“你想听哪部分?”
“我想知道……”少年声音低了,“我们这些读不起大书院的,也能救国?”
堂屋里静了。
陈砚舟没答,转身在墙上挂的《大周疆域图》前站定。
“你叫什么?”
“林小满。”
“林小满,你看这地图。北边有胡骑,南边有饥民,西边有盐枭,东边有海患。朝廷每年花百万两银子,可乱子越平越多。”
他拿起戒尺,点在“江南”二字上。
“为什么?”
没人答。
“因为治国的人,只看门第,不看本事。”他声音沉下来,“你们读《论语》,可曾见孔子收学生要先查祖宗三代?你们背‘有教无类’,可曾见如今书院只收士绅子弟?”
底下有人低头,有人攥紧了笔。
“少年强,则国强。”他重复道,“可若少年还没长成,就被压断了脊梁,还怎么强?”
林小满眼眶红了。
下课铃响,没人动。
孙先生进来时,看见满屋子学生盯着陈砚舟,像盯着一道光。
他没说话,只冲陈砚舟点点头:“明日还来。”
——
当夜三更,他又听见敲门声。
还是三下,轻得像落叶。
开门,又是那童子,这次手里多了盏小灯。
“老夫子请您去一趟。”
“现在?”
“现在。”
陈砚舟披上外衣,跟着出门。
巷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童子提灯在前,脚步轻快。
他走着,忽然问:“老夫子……到底是谁?”
童子没回头:“他说,他等了一个甲子,就为等一个能说‘未来话’的人。”
陈砚舟心头一震。
走到私塾后院,门开了,李元晦坐在灯下,面前摊着一本破账册。
他抬头,目光如刀。
“陈砚舟,你梦里的事,能准到哪一年?”
陈砚舟站在门口,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灯焰一晃。
他没答,只问:“您这账册,记的是哪年的事?”
李元晦低头,手指划过一行字:“永昌三年,户部尚书李维,贪墨军饷三十万两。”
陈砚舟瞳孔猛地一缩。
这名字,他昨夜也写过。
两人对视,谁都没动。
灯芯“啪”地炸了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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