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自来酒馆里,那股子虚假的热闹几乎要顶破房梁。粗瓷大碗撞在一起,酒液混着唾沫星子横飞,吆五喝六的狂笑震得窗棂纸嗡嗡作响。
“来!为我们两帮结盟,干了!”
“来来来!永结同心,一举拿下嵩山!叫那帮秃驴和牛鼻子瞧瞧咱们的厉害!”
一群筋肉虬结、兵刃随身的大汉围坐着,个个面泛油光,眼带凶戾。所谓结盟,酒杯底下藏着多少算计,只怕他们自己都门儿清。靠窗的角落,许文才一袭洗得发白的青灰道袍,与这喧腾滚沸的场面格格不入。他指尖搭着粗陶酒杯,目光投向窗外,看着街上行人匆匆,对这室内的喧嚣敬而远之。世道骤变,域外修士降临,这名山大川的归属陡然成了悬案,各大势力表面上收了爪牙,暗地里却都快把门槛踏破,只求能攀上些“天外来的”关系。他不过是趁这短暂又诡异的和平,出来走走,瞧瞧这人间变成了何等模样。
“喂!那边那个道长,对,就是你!别瞅窗外了,过来,陪爷几个喝两杯!”
炸雷似的喊声劈开喧嚣,直冲耳膜。许文才蹙眉,循声望去。发声的是那主位上的汉子,一脸浓密的毳毛几乎盖住了下半张脸,浓眉如戟,一双牛眼精光四射,长发在脑后扎了个粗放的马尾,几乎垂到腰际。在这群煞星里,他也显得格外扎眼。
许文才怔了一下,旋即微微颔首,嘴角扯起个疏离又客气的弧度,摆了摆手,示意拒绝。
“怎么着?”旁边一个满脸刀疤的汉子猛地一拍桌子,碗碟哐啷乱跳,“不给咱们刀哥面子是吧?请你喝酒是瞧得起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气氛骤然绷紧。原本喧闹的酒桌瞬间安静下来,十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刀子似的钉在许文才身上。
酒店那个瘦猴似的大堂经理早已是汗出如浆,此刻连滚带爬地挤过来,不住作揖:“几位爷!几位好汉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小店本小利薄,经不起折腾,您几位……”
“滚你娘的!”那刀疤脸看也不看,反手一挥,一股暗劲涌出。
经理“哎哟”一声惨呼,整个人像被无形巨锤砸中,倒飞出去,哐当撞翻一张空桌,瘫在地上蜷成虾米,哼唧着爬不起来。
许文才脸色一沉,起身快步过去,俯身将经理搀扶起来,抬头看向那主位上的刀哥。对方不知何时翘起了二郎腿,一只手摩挲着下巴上的硬毛,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戏谑和得意,仿佛刚看了出绝妙的好戏。
这不是意外,是冲着自己来的。
许文才心往下沉,面上却凝了一层寒霜:“这位……刀哥?贫道初来贵地,自问未曾开罪,为何刻意刁难?”
“哈哈哈……”满桌爆发哄笑。
“看你不爽!这理由够不够?”
“道袍穿得人模狗样,爷就是瞧了碍眼!”
刀哥也咧开嘴,毳毛掩不住那口森白的牙,笑容狰狞:“怎么地?”
正此时,一道浑厚低沉、裹挟着不容置疑灵压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整个酒楼:“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敢在老子的地盘撒野?!滚出来!”
刀哥面色一阴,那点子戏谑瞬间收了,朝手下递了个眼色:“去,瞧瞧是哪路神仙。不必客气,必要时,手脚干净点。”
桌上七八条汉子应声而起,脸上戾气更重,纷纷抄起身边兵刃,呼啦啦涌出门去。
刀哥这才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像半截铁塔,踱到许文才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亲昵,声音却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伟德道长,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您这尊荣,忘了俺这号小人物,正常。不过,上月你黑吃黑,截了白衣门那批‘红货’的事,总不会也贵人事忙,忘干净了吧?”
他手掌沉重,拍得许文才肩胛骨发麻。
“只要你把东西原封不动吐出来,老子看在往日情分上,或许还能发发慈悲,留你一条全尸,哦不,一条生路。”那“情分”二字,咬得阴冷刺骨。
许文才脑子里“嗡”一声,几乎要骂出声来。伟德道长?截货?他几乎立刻确定,自己这是倒了大霉,跟某个不知惹了多少风流债的劳什子道长,撞了脸了!这他娘的是何等孽缘?!
心里万马奔腾,把那个素未谋面的伟德道长和眼前这毳毛怪骂了个狗血淋头,脸上却硬是挤出一个恍然又尴尬的干笑:“呃……哈哈,原、原来是那件事……刀哥您早说嘛!误会,全是误会!”
他眼珠子急转,打着哈哈:“那东西……哈哈,那么金贵的物件,我哪敢随身带着?早被我藏在一处极隐蔽的所在了,万无一失!”
刀哥眯起眼,毳毛下的目光锐利得像要剥开他的皮。
许文才后背渗出冷汗,面上却愈发诚恳:“要不……这样,刀哥,您看这儿人多眼杂,不如……待会儿贫道亲自带您去取?保证物归原主!”先糊弄过去,脱身再说!至于之后……走一步看一步!
刀哥盯着他看了几息,忽然咧嘴,伸出根粗壮的手指抵在厚厚的嘴唇上:“嘘——!”他左右瞟了瞟,故作神秘,“懂,俺懂!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不能嚷嚷。”
他又重重拍了两下许文才的肩膀,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拍矮一截,脸上竟堆起一团看似憨厚亲热的笑:“走,先跟俺出去看看,哪来的野狗乱吠,扫了咱兄弟谈正事的兴。”
两人前一后下到一楼,店堂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门外传来的兵刃撞击声、呼喝声、惨叫声愈发清晰。
跨出酒馆门槛,街面上的混战已近白热化。刀哥的手下与另一拨穿着杂色衣裳的汉子缠斗在一起,灵光乱闪,劲风四射,地上已躺了三四个人,不知死活。双方实力似乎相差无几,僵持不下。
“都——给——俺——住——手——!”
刀哥猛然吸气,胸腔鼓起,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又似雄狮怒吼!肉眼可见的音波混着强横的灵压猛地扩散开来!
离得近的几个围观凡人惨叫一声,捂住流血的双耳踉跄后退。场中激斗的众人更是如遭重击,动作齐齐一滞,修为稍差的已是面色发白,气血翻腾,惊骇地望向发声之处。
刀哥魁梧的身躯如山岳般立在那里,身上散发出的威压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令人心胆俱颤,生出难以抗拒的畏惧。那是绝对实力带来的碾压感。
混战双方被这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分开了,虽仍互相怒视,杀气腾腾,却无人敢再抢先动手。
刀哥收回部分气势,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对方那个领头的黑衣汉子:“这位兄台,俺们是海誓刀盟和青帮的人,在此处理点私事。手下人不懂规矩,冲撞了诸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话语似是赔礼,但那“海誓刀盟”、“青帮”的名头,以及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威胁,比刀剑更冷。
那黑衣汉子脸色变了几变,目光在刀哥身上逡巡片刻,最终咬了咬牙,硬生生咽下这口气,狠狠一挥手:“我们走!”带着残余手下,灰头土脸地挤开人群,快步离开。
“你们也先回去,禀报盟主,事情俺自有分寸。”刀哥对自己手下吩咐道。
“是!刀哥!”那群汉子恭敬应声,迅速清理了现场,搀起伤员,很快也消失在街角。
转眼间,闹哄哄的街面清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和远处不敢靠近的窥探目光。
“走吧,伟德道长。”刀哥转向许文才,那笑容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猫玩老鼠的戏谑,“带路。可别耍什么花样,俺这人性子急,手也重。”
许文才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只能连连点头:“自然,自然,刀哥请跟我来。”
他硬着头皮,随意选了个城外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脑子飞快转动,无数脱身的念头升起又被掐灭——偷袭?方才那声狮子吼已表明彼此实力鸿沟。逃跑?怕是跑不出三步就会被逮回来。求救?这世道,谁管谁死活?
正焦头烂额间,身旁的刀哥忽然“啧”了一声,语气透出明显的不耐:“俺说道长,你那宝贝到底藏哪个犄角旮旯了?俺咋觉着,你带着俺在这附近兜圈子呢?”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许文才,毳毛下的眼睛寒光闪烁。
许文才一个激灵,冷汗差点下来,赶紧赔笑:“快了快了!刀哥您莫急,就在前面那片林子后头,僻静,保证安全!”他抬手胡乱指向远处一片黑黢黢的小树林。
刀哥哼了一声,没再追问,但目光里的怀疑丝毫未减。
许文才稍稍松了口气,心跳却更快。他偷偷瞥了一眼身侧的刀哥,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又一次浮上心头。这身形,这走路的姿态,尤其是那偶尔流露出的、与粗豪外表不符的某种眼神……像谁呢?记忆的深潭被搅动,一些模糊的碎片试图拼凑。
就在他神思恍惚,试图抓住那一闪而逝的熟悉感时,刀哥毫无征兆地突然伸出手,一把重重揽住他的肩膀!
那胳膊沉得像铁箍,差点把许文才勒得背过气去。
紧接着,刀哥那炸雷般的大嗓门陡然变了调,竟带上了一种异常热络、甚至堪称“深情”的感慨,声音洪亮得足以让方圆几十丈内所有藏着、躲着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好兄弟!俺的好兄弟啊!你看你,还跟俺装不认识!是俺啊!你忘了?十年前,在黑风寨,要不是你伟德道长仗义出手,俺这条命早就喂了野狗了!哪还有今天!”
他使劲摇晃着许文才,感情充沛,唾沫星子几乎喷了许文才一脸:“俺找你找得好苦啊!今天总算让俺遇上了!啥也别说了,你那救命大恩,俺刀疤强这辈子做牛做马都得报!”
许文才彻底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搞不清这又是哪一出!黑风寨?救命恩人?刀疤强?这毳毛怪不是叫刀哥吗?他僵在原地,嘴巴微张,活像只被雷劈傻了的鸭子。
这戏到底该怎么接?!
就在许文才cpu烧干,魂飞天外之际——
“嗤!”
一声冰冷的、带着十足嘲弄的娇斥,如同淬了冰的银针,从斜上方锐利地刺了下来,精准地扎破了刀哥精心营造的“感人重逢”戏码:
“呵!哪儿来的蹩脚货色,搁这儿演苦情大戏呢?一个冒名顶替的瘪三,一个满脸毛的骗子,倒是在这儿认上亲了?真真笑煞人也!”
两人猛地抬头。
只见旁边一座三层高的歇山顶阁楼飞檐之上,不知何时,竟悠然立着一个身影。
月华初上,清清冷冷地勾勒出那人轮廓——一袭与他们二人款式几乎别无二致的青灰道袍,衣袂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再看那面容——
许文才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住了!
刀哥揽在他肩头的手臂也是一僵。
那张脸,竟与他们二人此刻正在“扮演”和“寻找”的目標——伟德道长,有着八九分的相似!
只是檐上那人,眉目间更多了几分阴鸷与玩世不恭的邪气,此刻正居高临下,嘴角噙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讥诮冷笑,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刮擦。
第三个“伟德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