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才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嘣一声,彻底断了。
檐上之人,道袍猎猎,面庞在初升的月色和下方酒楼漏出的昏黄光晕交织下,明明灭灭。八九分相似!那眉眼,那鼻梁,那轮廓…活脱脱就是另一个“伟德道长”,只是镀了层冰冷的邪气,看他们的眼神,如同打量掉入陷阱还在互相撕咬的蠢兽。
刀哥箍在他肩头的手臂肌肉一瞬间绷紧如铁,那副刚刚还热情洋溢、感恩戴德的面孔骤然冻结,毳毛下的双眼猛地缩紧,爆射出难以置信又极度危险的厉芒。他揽着许文才,不像揽着兄弟,倒像掐住了一只随时可能被抢走的猎物。
空气凝固了。夜风似乎都吓得屏住了呼吸。
那檐上的“道长”轻笑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两人耳中,带着毒蛇吐信般的丝丝凉意:“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冒牌货,哄得海誓刀盟和青帮的蠢材团团转;你们这出双簧,唱得本座差点都要信了。”
他微微俯身,目光像两把剔骨刀,先刮过许文才煞白的脸:“你,这皮囊倒是不错,可惜胆子小了点,脑子也不甚灵光。”继而转向脸色铁青的刀哥,“至于你,‘刀疤强’?呵,黑风寨的旧账都翻出来了,编得倒是有鼻子有眼。可惜,真不巧,十年前黑风寨血案,是本座亲手了结的最后一个堂口。怎么不记得,还顺手救过你这么一号…毛脸人物?”
刀哥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猛兽。谎言被当面拆穿,而且是如此彻底、如此羞辱的方式!许文才能清晰地感觉到,箍住自己肩膀的那条手臂在轻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暴怒的前兆。那股先前收敛起来的、令人胆寒的凶煞之气,正不受控制地从刀哥周身弥漫开来,比在酒馆外震慑群氓时更可怕、更狂躁!
完了!许文才心里只剩这两个字。前有狼,后有虎,他这块夹在中间的肉,今天怕是真要交代在这儿了!他几乎能想象出下一秒,刀哥就会狂性大发,要么先一把捏碎自己泄愤,要么直接扑向檐上那个戳破他好事的混蛋。
然而,刀哥竟硬生生压住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暴怒。他猛地将许文才往自己身后狠狠一拽,力道大得让许文才踉跄几步差点摔倒,用自己魁梧的身躯隔开了他与檐上之人的视线。他抬起头,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嘶哑,充满了被挑衅的狂怒和一种极其难堪的警惕:
“你——到——底——是——谁?!”
檐上人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无声地笑了笑,月光照亮他线条流畅却冰冷的下颌。
“我是谁?”他重复一遍,语气轻佻,“抢了本座的货,冒了本座的名,如今倒问起本座是谁了?”
他手腕一翻,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物事。那东西在他掌心泛着一种独特的、温润又内敛的幽光,材质非金非玉,形状古朴,上面似乎刻着极其繁复的难以辨认的纹路。
就在这东西出现的刹那,许文才明显感觉到身前的刀哥呼吸骤然粗重了!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饿狼!那双眼睛死死盯住那块东西,贪婪和渴望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
“白衣门的‘钥匙’…”刀哥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种近乎呻吟的渴求。
“眼力不错。”“伟德道长”——或者说,真正的货主?——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块“钥匙”,语气带着一种玩弄的残忍,“可惜,是赝品。真的,早就不在本座身上了。”
他目光再次落下,这次精准地钉在被刀哥挡在身后的许文才身上,嘴角勾起一个恶劣的弧度:“不然,你们以为,我为何要浪费时间,来看你们这两只鼬鼠唱戏?”
轰——!
许文才只觉得天灵盖都被这句话掀飞了!
真的…不在他身上?那在哪?!难道…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在眼前诡异情势下唯一合理的答案,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真的钥匙,或者说,所有人都认为的“真钥匙”,从一开始,就被那个真正的伟德道长,用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手段,放在了……他自己身上?!
而刀哥,这个毳毛大汉,他根本不是认错了人!他从酒馆里挑衅开始,目标就极其明确!他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早知道钥匙可能以某种形式“藏”在了这个和伟德道长极其相似的人身上!所以他才要单独带走自己!所以他才会有那种熟悉感…那根本不是对伟德道长的熟悉,而是对他身上可能藏匿之物的感知?!那声“兄弟”的戏码,只是为了骗过可能存在的其他眼线,方便他私下炮制自己,取出东西!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疯狂碰撞、拼接,显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他许文才,从踏入这家酒馆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经成了一枚被投入棋局的棋子,一个活生生的、移动的藏宝箱!而他自己,竟一无所知!
刀哥的身体也明显僵硬了一下,显然,檐上人的话和他自身的判断完全吻合。他不再看那檐上人,反而猛地半转过身,那双充血的、满是暴戾和贪婪的眼睛,如同最可怕的掠食者,死死锁定了许文才!那眼神明白无误地写着:东西,交出来!
前一刻还是需要虚与委蛇的“恩人”,下一秒就成了必须立刻开膛破肚的宝箱!这变故快得让人窒息!
“啧。”檐上人似乎对刀哥这毫不掩饰的转变颇为不满,觉得失去了趣味,“真是毫无耐心。”
他忽然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厌倦了这场面:“罢了,看来指望你们狗咬狗,咬出点真东西,是本座想多了。”
话音未落,他手腕轻轻一抖。
并非针对下方的刀哥和许文才,而是将那块泛着幽光的“赝品钥匙”,随意地、轻飘飘地,朝着远处另一个方向的黑暗巷口抛了过去!
那动作轻松写意,仿佛扔掉的不是一件引得各方争夺的宝物,而只是一块碍事的石子。
“既然都想要,那就去抢吧。”
幽光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没入黑暗。
这一掷,如同将一块烧红的烙铁扔进了滚油!
“吼——!”
刀哥发出一声完全非人的、混合着极致愤怒与贪婪的咆哮!他再也顾不上眼前的许文才,也顾不得檐上那个高深莫测的正主,巨大的身形爆发出与其体魄完全不符的恐怖速度,裹挟着一股腥风,轰然撞碎沿途几个摆摊遗留下的破筐烂篓,如同一头发狂的巨犀,直扑那幽光消失的巷口!
几乎在同一时间!
那黑暗的巷口左右,以及更远处屋脊的阴影里,骤然爆发出数道强弱不一的气息!呵斥声、衣袂破风声、灵光闪烁声瞬间炸开!
“留下钥匙!”
“滚开!是我的!”
“海誓刀盟办事,闲杂人等死开!”
“青帮的兄弟并肩上啊!”
黑暗中,不知埋伏了多少人马!刀哥的手下?其他闻风而来的势力?显然,这块“赝品”的诱惑力,足以让所有人暂时抛却对刀哥和那神秘“伟德道长”的恐惧!
混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急剧扩散!兵刃撞击声、怒吼声、惨叫声顷刻间取代了短暂的死寂,将那片区域变成了血腥的斗兽场!
檐上的“伟德道长”冷漠地俯视着下方骤然爆发的混战,嘴角那丝讥讽的弧度愈发明显。
而楼下,被彻底遗忘在原地的许文才,浑身冰冷,手脚发麻。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着涌上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自己从头到尾,就是最大的那个诱饵!那个真的伟德道长抛出赝品,不是为了解围,纯粹是为了制造混乱,或者说,是为了…清场!把所有这些围着“宝藏”打转的苍蝇,全部引开,甚至让他们自相残杀!
那接下来呢?清场之后呢?
一个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他背上。
许文才僵硬地、一点点地抬起头。
檐上,那位真正的伟德道长,不知何时已经转回了目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眼神,平静无波,却比刀哥赤裸裸的贪婪和杀意更让许文才恐惧百倍。
那是一种打量……打量物品的眼神。
混乱的厮杀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
“好了,”檐上人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喧嚣,钻入许文才耳中,“碍事的苍蝇都引开了。”
“现在,该我们谈谈了…我亲爱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