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替身”如同冰锥，狠狠扎进许文才的耳膜，顺着脊椎一路冻下去，四肢百骸瞬间僵冷。檐上人的目光轻飘飘落下来，没有杀气，没有威胁，甚至带着点玩味的审视，却比刀哥那赤裸裸的贪婪更令人窒息。那是打量一件工具、一个器物的眼神，冷静得残忍。
下方的厮杀声、咆哮声、兵刃撞击声轰然爆发，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变得模糊而遥远。那片黑暗的巷口已经成了血肉磨坊，为了一个赝品，人们像野兽般撕咬。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只是随手抛出了一块无用的石子。
许文才喉咙发干，想说什么，却连一个音节都挤不出来。大脑疯狂叫嚣着“快逃”，双脚却像被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
檐上的“伟德道长”——姑且称之为真身——似乎很满意他这副吓破了胆的模样，轻笑一声，如同夜枭低啼。他身形未动，依旧负手立于飞檐，只是微微偏了下头。
下一瞬，许文才只觉得周遭空气猛地一凝，仿佛无形的沼泽瞬间裹住了他，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不仅封住了他的动作，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他眼睁睁看着真身的身影如同青烟般从檐上消散，并非跳跃或滑翔，而是某种更诡异、更不符合常理的…移动。
几乎就在同时，他感到后颈一凉！一只修长、冰冷、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已经轻轻搭在了他的颈动脉上。指尖的寒意穿透皮肉，直抵骨髓。
“别动，也别出声。”真身的声音就在他耳后响起，气息拂过耳廓，没有一丝温度，“你比我想的要麻烦一点，但也仅此而已。”
许文才浑身汗毛倒竖，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贴近。他毫不怀疑，只要对方指尖稍稍用力，或者那阴冷的灵力吞吐一丝，自己立刻就会颈骨折断，魂飞魄散。
“东西…不在我身上…”他用尽全部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蚊蚋般的辩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真身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无聊，“那废物虽然蠢，感知‘钥匙’残留气息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他既然盯上了你，自然是因为你‘沾’过它，或者说…它的一部分，就在你身上。”
一部分？许文才懵了。他根本没见过那劳什子钥匙！
“走吧，换个清静地方。这里的戏，太吵，也太难看了。”真身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那只搭在他后颈的手微微一紧。许文才顿时感到一股极其阴寒刁钻的灵力如同毒蛇般钻入体内，瞬间封死了他几处关键气脉，全身灵力顷刻间凝固滞涩，再也提不起分毫。同时，身体一轻，竟是被那股力量完全挟制，双脚离地。
许文才深知对方的实力深不可测。为了活命，也只能从长计议了，先当孙子。
眼前的景物猛地模糊、扭曲、拉长！街道、房屋、远处混乱的战团光芒…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飞速倒退的色块和流光。狂风扑面，呛得他睁不开眼，呼吸困难。这不是轻功，这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远超他认知的移动方式！仿佛空间本身在被强行折叠、跨越。
偶尔一瞥，能看到脚下不再是熟悉的街巷，而是连绵的、在月光下呈现出墨黑色泽的屋顶，更远处是城墙模糊的轮廓…他们竟已在顷刻间出了城！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几乎停滞的思维。这人到底是谁？域外修士？可域外修士才降临多久？伟德道长这名号，听起来像是本地的…难道…
没等他想明白，速度骤然减缓。
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湿气和淡淡的腐叶味道涌入鼻腔。他被毫不客气地掼在地上，摔在厚厚的、潮湿的枯叶堆里，虽然不疼，但狼狈不堪。
挣扎着抬头四顾，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勉强照亮四周。这是一片位于山脚下的密林，黑黢黢的，不知离城已有多少里。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不知名虫豸的唧唧鸣叫，与方才城中的喧嚣血腥恍如隔世。
真身就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他，正仰头望着被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那身青灰道袍在晦暗的光线下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静默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许文才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他试着悄悄运转道力，丹田气海却如同铁板一块，纹丝不动。那阴寒的封印坚固得令人绝望。
“前…前辈…”他声音干涩，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您…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晚辈许文才，清源山外门弟子，并非…并非您说的什么伟德道长，也从未见过什么钥匙…今日之事，纯属无妄之灾…”
说起清源山，那是三年前许文才在离开龙虎山之前，白蛇女王命令他加入的一个小宗门，为的是给他一个不起眼的身份，以免徒增是非。
真身缓缓转过身。林间昏暗，他的面容看不太真切，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猛兽瞳孔，冰冷地聚焦在他身上。
“清源山？没听过。”语气平淡，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漠然，“你是谁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现在是‘他’。”
“为…为什么是我？”许文才几乎是在绝望地发问。
“为什么？”真身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低低笑了一声，“因为你运气不好，偏偏长了这张脸。因为你需要出现的时候，恰好就在那里。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运气不好…恰好…许文才只觉得一股冰寒彻骨的荒谬感淹没了他。
“那…那您想要我做什么？”他颤声问，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真身迈步走近，蹲下身，与他平视。距离拉近，许文才终于能更清晰地看到对方的脸——那确实是一张与他极为相似的脸，但细看之下，眉眼更锐利，唇线更薄，皮肤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整个人透着一股子被精心雕琢过的、非人的冷冽感。
“很简单。”真身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许文才的脸颊，那冰冷的视线在他脸上细细巡梭，像是在检查一件工艺品的瑕疵，“从现在起，忘记许文才。你是伟德道长，我的…影子。我会告诉你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而你，只需要乖乖听话。”
他的指尖最终没有落下，而是凌空轻轻一点。
许文才顿时感到面部骨骼和肌肉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深入骨髓的酸麻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皮下游走、调整！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颌骨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哒”声！
这诡异的感触一闪而逝，但恐惧却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对方竟然能随意微调他的面容？！这是何等骇人听闻的手段！
“你看，现在更像了。”真身端详着他，语气带着一丝满意的残忍，“省得我再费劲去找下一个。”
就在这时，真身眉头忽然极轻微地蹙了一下，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侧耳倾听状。虽然极其细微，但许文才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厌烦和警惕？
“真是阴魂不散…”真身极低地自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站起身，再次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冷漠模样，但许文才敏锐地感觉到，周遭的气氛似乎发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变化。一种无形的、更庞大的压力，仿佛从极遥远的夜空中渗透下来，虽然淡薄，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神战栗的威严。
域外修士？许文才脑海里猛地跳出这个词。难道有真正的域外修士在附近？连这个可怕的真身都感到忌惮？
真身不再看他，仿佛瞬间对他失去了所有兴趣。他抬手，凌空快速虚划了几个极其繁复古奥的符文。那些符文闪烁着微弱的幽光，瞬间没入许文才周围的虚空，消失不见。
“待在这里，等我回来。”真身的命令不容置疑，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若敢离开此地方圆十丈，或者试图冲撞封印，符文自会教你魂飞魄散。”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再次如同鬼魅般变淡、模糊，下一刻，已彻底消失在浓重的山林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许文才一个人，瘫坐在冰冷潮湿的枯叶堆里，浑身冰冷，如同被遗弃在荒坟野冢。
禁锢身体的巨大力量消失了，但气海的封印和周围那无形的符文囚笼仍在。他艰难地转动眼球，试图看清那些隐没的符文在何处，却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随时能将他彻底抹杀的威胁，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
夜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悠远而苍凉的狼嚎。
绝对的寂静和孤独包裹了他，比刚才直面死亡更令人恐惧。他成了囚徒，一个被剥夺了身份、命运悬于他人一念之间的替身。那个真身去了哪里？去应对那令他都感到忌惮的存在？还会回来吗？如果回来，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什么？如果他不回来…自己是不是要永远被禁锢在这片林子里，直到饿死、渴死，或者触发禁制而死？
无数的疑问和恐惧如同毒藤，缠绕勒紧他的心脏。他抱着膝盖，蜷缩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光缓慢移动，林间的阴影也随之变幻，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
就在许文才的精神几乎要被这无尽的恐惧和等待折磨到崩溃边缘时——
咻！
一道极细微的、几乎融入风声的破空声骤然从左侧袭来！
许文才猛地一僵，心脏骤停！
一道黑影快如闪电，擦着他耳畔飞过，“咄”的一声，深深钉入他身后不远处的树干上！
那并非冲他而来，更像是一个警告，或者…一个信号？
他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
只见那树干上，颤巍巍地钉着一枚…样式奇特的飞镖。镖身狭长，泛着幽蓝的金属光泽，尾羽是三根不知名的黑色禽羽。
而在飞镖下方，树皮的阴影里，似乎用某种白色的粉末，仓促地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里面点了一个点。
像一只…注视着的眼睛。
是谁？！
许文才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冷却。真身留下的死亡禁制还在周围，这飞镖是如何进来的？画下这图案的人，是敌是友？是另一个觊觎“钥匙”的势力？还是…
他猛地抬头，惊恐地望向飞镖射来的方向。
密林深处，黑暗浓稠如墨，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那枚幽蓝的飞镖，和树下那只简陋的“眼睛”，在惨淡的月光下，沉默地、诡异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