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基地的空气像被煮沸的水,翻腾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晒得发烫的塑胶跑道散发出焦糊味,宿舍楼里飘着的速溶咖啡香则带着股不眠不休的亢奋。期末考像座乌云压顶的山,把整个中队都罩在下面,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从清晨抢到深夜,自习室的台灯亮到后半夜,连走廊里都能看到背题的战士,嘴里念念有词的不是战术口令,而是“傅里叶变换”“跳频序列”这类拗口的术语。
王浩把《战术通信系统构建》往桌上一摔,发出沉闷的响声,吓得对面正在啃压缩饼干的吉日格勒手一抖,饼干渣掉了满身。“这道跳频组网题,简直是刁难人!”他抓着头发,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在脖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又是抗干扰又是同步校验,还得算多径效应的衰减值,我脑容量不够用了!”
吉日格勒默默捡起饼干渣,把自己的笔记本推过去。本子上贴满了彩色便利贴,红色标着“李教授必考点”,蓝色写着“张林说容易错”,绿色则画着歪歪扭扭的流程图——他汉语底子薄,复杂的术语记不住,就用图画代替。其中一张绿色便利贴上,画着两个正在握手的小人,旁边标着“同步码”,显然是把抽象的通信协议具象化了。
“班长,”他指着便利贴下方的一行小字,“这里的同步码设计,是不是可以用你上次说的伪随机序列?苏班长的笔记里好像提过。”
我接过笔记本,指尖划过“苏班长”三个字,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扫了一下。自从她调去通信总站,那本蓝色笔记就成了我们班的“圣经”,被翻得起了毛边。王浩用它应付过小测,吉日格勒靠它弄懂了电路图,连最较真的刘勇都承认:“苏婷婷的实战经验,比课本上的理论值钱多了。”
此刻,那本笔记正摊在我桌角,第37页的“跳频通信抗干扰”章节被红笔圈了三道,旁边写着:“复杂环境下,同步码的周期至少要大于衰落时长的3倍,上次在峡谷吃了亏,记牢!”字迹清秀,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哭脸,看得人心里发软。
刘勇突然从一堆资料里抬起头,眼镜滑到了鼻尖上,露出的眼睛亮得惊人:“你们看这个!”他把平板电脑推过来,屏幕上是通信总站的内部简报,标题加粗标红——《自适应跳频算法在复杂电磁环境中的创新应用》,作者栏赫然写着“苏婷婷”。
简报下方附了张配图。苏婷婷穿着笔挺的作训服,站在领奖台上,手里捧着烫金的奖状,齐耳的短发被礼堂的灯光照得泛着浅棕色,嘴角扬起的弧度和她给我讲题时一模一样。背景板上的“军区通信技术创新奖”字样格外醒目。
“嫂子太牛了!”王浩一把抢过平板,手指在屏幕上戳来戳去,“这算法我听说过,据说能在强干扰下保持信号稳定,咱们拉练时要是有这技术,也不至于跟指挥部失联三次!”
吉日格勒凑过去看,黝黑的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她以前就总说‘跳频不能死搬公式’,果然做出来了。”
我盯着照片里她胸前的资历章,比在基地时多了道细杠——她升职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那个在医院给我削苹果的姑娘,那个在峡谷里忍着疼塞给我错题解析的姑娘,真的在自己的战场上,活成了闪闪发光的模样。
“得给她庆祝庆祝。”王浩把平板往桌上一放,拍着胸脯,“我提议,等考完试,请嫂子吃顿好的!就去基地门口那家小饭馆,点她爱吃的糖醋排骨!”
“隔着几百公里,怎么请?”我嘴上打趣,手指却无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弹壳戒指。那枚刻着“等我”的戒指被我磨得光滑发亮,每次训练摸它,就像能摸到一点她的温度。
“打电话请啊!”王浩眼睛一瞪,仿佛我说了什么傻话,“就说‘感谢学霸笔记救命之恩’,顺便问问她啥时候有空,回基地看看我们。”
这个提议像颗石子投进心湖,荡起圈圈涟漪。其实我早就想联系她了,课本扉页里夹着的通信总站地址,边缘被我摸得发毛;她留在机房的那盆绿萝,我每天都记得浇水,叶片绿得能映出人影。可每次拿起电话,又总觉得唐突——说什么呢?说我想她了?还是说班里的人都很想念她的笔记?
期末考的最后一门是《数字信号处理》,李教授的“杀手锏”科目。走进考场时,走廊里的空气都是紧绷的,连平时最跳脱的新兵都绷着脸,像要上战场似的。拿到试卷的瞬间,我听到身后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最后一道大题占了30分,题干长得像篇小论文,要求设计“复杂电磁环境下的多用户通信调度方案”,光是理解题意就得花十分钟。
笔尖悬在答题卡上,我深吸了口气,脑子里突然闪过苏婷婷笔记里的一句话:“调度的本质是权衡,就像在食堂打饭,既要让每个人吃饱,又不能浪费粮食,通信资源也一样。”
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总能把晦涩的理论讲得这么生动,仿佛就坐在我对面,手里转着笔,眼睛亮晶晶地说:“你看,这个衰落因子就像打饭时手抖的阿姨,得多算点余量。”
思路突然清晰起来。我按照她教的“分层调度法”,先给优先级高的用户分配带宽,再用自适应调制处理弱信号,连李教授最爱的“隐藏考点”——多用户干扰抵消,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她在笔记里画了三个感叹号的重点。
交卷时,李教授破天荒地多看了我一眼,手指在我的试卷上顿了顿:“这个自适应调制的思路,有点意思。”
“是……看了些实战案例。”我没说是谁的案例,心里却甜丝丝的,像偷喝了蜜。
成绩出来那天,阳光透过窗户,在公告栏上投下斑驳的光。我们班的《数字信号处理》平均分比第二名高出12分,连王浩都勉强及格了,他盯着自己的61分,激动得差点给苏婷婷的笔记磕个头。
“必须庆祝!现在就打电话!”王浩抢过我的手机,通讯录里“苏婷婷”三个字后面,还跟着个小小的通信塔表情,是上次跨区训练后我偷偷加上的。
电话响了三声,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忙音,我的心跟着提了起来。就在我以为没人接时,那边突然传来她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迷糊:“喂?”
背景里有设备运转的嗡鸣,还有人说话的声音,显然是在机房。“是我,张林。”我的声音有点抖,“期末考结束了,我们班……考得不错,全中队第一。”
“恭喜啊。”她的声音清醒了些,带着笑意,像风铃在耳边响,“我就知道你们能行,王浩没挂科吧?”
“没挂!61分,险过!”王浩在旁边大喊,生怕她听不见。
听筒里传来她的笑声,清脆得像碎冰:“我就说他不笨,就是懒。”顿了顿,她又说,“笔记有用吧?我当时整理的时候,总怕漏了重点。”
“太有用了!”我赶紧说,“尤其是跳频通信那块,正好考到了。”
“能帮上忙就好。”
沉默在听筒里蔓延,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背景里的机器声。王浩在旁边急得直摆手,嘴型比划着“请吃饭”。我清了清嗓子,鼓足勇气:“那个……我们想请你吃顿饭,就当……感谢你的笔记救命之恩。”
那边安静了几秒,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就在我想打圆场说“开玩笑的”时,她突然说:“下周末吧。”
“啊?”我没反应过来。
“下周末我申请了调休,正好要回基地办点事。”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在我耳边炸响,“到时候,我请你们吧。基地门口那家小面馆,你上次说西红柿鸡蛋面好吃的,我还记得。”
挂了电话,我愣在原地,手机还贴在耳边,手心全是汗。王浩跳起来,一把抱住我,勒得我差点喘不过气:“嫂子要回来啦!我就知道她心里有我们!”
吉日格勒也笑了,露出两排白牙,从口袋里掏出块木头,上面已经刻了一半的花纹:“我再雕快点,送她作纪念。”
刘勇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说:“我得把这学期整理的《抗干扰方案续集》打印出来,让她提提意见,她的算法思路真的很启发人。”
我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心里像被阳光晒得暖暖的。低头时,指尖碰到了那枚弹壳戒指,冰凉的金属触感里,仿佛藏着温度。原来等待不是空耗时光,而是像培育种子,在看不见的土壤里悄悄扎根,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破土而出。
接下来的几天,基地里弥漫着种莫名的亢奋。王浩把作训服洗了三遍,还偷偷去服务社买了瓶发胶,被我们笑了一路;吉日格勒的木雕进度飞快,每天晚上都躲在被子里用手电筒照着雕;刘勇把他的“续集”装订得整整齐齐,封面上还画了个小小的通信塔,和苏婷婷笔记本上的一模一样。
我翻出压在箱底的干净作训服,熨得平平整整,又把那本蓝色笔记重新装订好,想还给她。翻到最后一页时,发现空白处不知何时被我写满了日常——“今天王浩把滤波电容焊反了,炸了个小火花,幸好没伤到手”“吉日格勒的汉语进步了,能给新兵讲题了”“李教授今天没点名,运气好”……琐碎得像本流水账,却舍不得删。
下周末很快就到了。那天早上,天格外蓝,基地门口的梧桐树叶绿得发亮,阳光透过叶隙洒在地上,晃出细碎的光点。我们四个站在小面馆门口,王浩的头发被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却因为紧张,额头上还是冒了汗。
“来了!”吉日格勒突然说,手指指向街角。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苏婷婷穿着通信总站的作训服,肩上的肩章闪着光,齐耳的短发被风掀起几缕,手里拎着个帆布包,走路时脊背挺得笔直,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初受伤的痕迹。她好像瘦了点,但眼睛更亮了,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看到我们,她笑着挥了挥手,脚步加快了些,帆布包在身侧轻轻晃动。“好久不见。”她站在我们面前,目光扫过王浩僵硬的发型,忍不住笑了,“王浩,你这头发……是被胶水粘住了?”
“嘿嘿,想给嫂子留个好印象。”王浩挠了挠头,发胶固定的头发被他弄乱了一撮。
走进面馆,老板热情地迎上来:“小姑娘,好久没来啦!还是西红柿鸡蛋面?”
“嗯,两碗,都加两个蛋。”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的笑意像揉碎的星光,“有人上次说要请我,我可记着呢。”
“老板,再加三个菜!”王浩抢着喊,“糖醋排骨、凉拌海带丝,再来个紫菜蛋花汤,都是嫂子爱吃的!”
苏婷婷没推辞,只是笑着说:“别点太多,吃不完浪费。”
面端上来的时候,热气腾腾的,西红柿的酸甜味混着鸡蛋的香,瞬间填满了整个小馆。苏婷婷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小口吃着,脸颊微微鼓起,像只满足的小松鼠。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发梢,镀了层金边,有几缕碎发粘在嘴角,她抬手捋开的动作,和以前在花坛边给我讲题时一模一样。
“你在总站还好吗?”我终于问出了憋了很久的话,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没怎么吃。
“挺好的,”她咽下嘴里的面,喝了口汤,“设备比这边先进,就是……食堂的菜不如基地的合口味,总觉得少点烟火气。”
“那你常回来啊!”王浩说,“我们班天天盼着你呢,尤其是班长,天天把你的笔记翻得……”
“王浩!”我赶紧打断他,耳根有点热。
苏婷婷却没接话,只是看着我,眼睛里像有漩涡,能把人吸进去。过了几秒,她才转开目光,说起了总站的事:“我们最近在调试新的卫星通信设备,抗干扰能力很强,就是操作太复杂,新兵总弄错参数。”
“是不是需要算电离层延迟?”刘勇立刻接话,推了推眼镜,“我看资料说,磁暴的时候,延迟会突然增大。”
“对,”苏婷婷眼睛一亮,像是遇到了同好,“上次我们执行任务,就因为没算准磁暴时间,信号断了十分钟,差点误事。后来我加了个实时校准程序,才解决了。”
她讲起工作中的细节,条理清晰,眼神专注,偶尔提到专业术语时,会下意识地放慢语速,怕我们听不懂。王浩听得最认真,时不时点头,好像听懂了似的,其实我知道,他连“电离层”是什么都搞不清。
“你真厉害。”吉日格勒由衷地说,把刚上来的糖醋排骨往她面前推了推,“比课本上讲的清楚多了。”
“其实也没什么,”她笑了笑,夹了块排骨放在碗里,“以前在基地,总听张林讲战术配合,受了不少启发。通信和战术一样,都得讲究默契,光靠设备先进没用。”
提到我,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头吃面时,发现碗里多了个荷包蛋——是她趁我不注意,从自己碗里夹过来的,蛋黄完整,蛋白煎得金黄。
吃完饭,苏婷婷说要去基地办手续,我们陪着她往里走。营区里的梧桐树比以前更高了,树荫把路遮得严严实实,偶尔有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落在她肩上,像跳动的金斑。路过通信机房时,她停下脚步,透过窗户往里看,眼神里带着点怀念。
“还是老样子,”她轻声说,“我以前总在那个角落调试短波电台,阳光正好落在操作台上。”
“你的位置现在是空着的,”我忍不住说,“大家都舍不得挪你的东西,连你贴在墙上的便签都还在。”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没说话。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在替我们说话。
办完事出来时,夕阳已经染红了半边天,把天空染成了橘子色。走到基地门口,苏婷婷从帆布包里拿出个东西递给我——是个小小的U盘,外壳上画着个通信塔,和她笔记本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塔尖还歪歪扭扭地画了颗星星。
“这里面是《卫星通信》的资料,”她说,手指捏着U盘的边缘,有点不好意思,“还有……我做的跳频算法仿真程序,你可以试试,里面加了注释,应该能看懂。”
“谢谢。”我接过U盘,指尖碰到她的手,像有小电流窜过,麻酥酥的。
“那我走了。”她往后退了一步,对着我们挥了挥手,夕阳的光落在她脸上,把她的笑容映得格外亮,“照顾好自己,训练别太拼命,尤其是你,张林,别总想着逞强。”
“你也是。”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王浩突然叹了口气:“嫂子走了,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吉日格勒也点点头,把手里的木雕往我手里塞:“这个……帮我交给她,忘了送了。”木雕上刻着“平安”两个字,周围绕着藤蔓,比上次送她的那块精致多了。
刘勇推了推眼镜,突然说:“她的算法程序里,有个变量命名是‘ZL’,应该是‘张林’的首字母。”
我捏着手里的U盘,感觉沉甸甸的。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地上,像四个并肩的战友,也像一段未完待续的故事。
回到宿舍,我把U盘插进电脑。里面果然有《卫星通信》的资料,还有一个命名为“ZL_ST”的文件夹——是我和她名字的首字母。点开后,是跳频算法的仿真程序,代码写得简洁又漂亮,注释里藏着点小调皮:“这里用了张林最爱的简化模型,应该能看懂”“这个衰落因子记得算三次,别偷懒”。
文件夹深处,还有一个加密的子文件夹,密码提示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并肩的地方”。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第一次并肩,是在野外拉练的峡谷里,她忍着腿疼给我塞错题解析,我们躲在岩石后面,听着外面的雨声,分享一块压缩饼干。
我颤抖着输入“峡谷”。
文件夹“咔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