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令朱棣心中五味杂陈。
此问,他早前也曾问过姚广孝。
姚广孝所批,亦是兄弟阋墙,祸延子孙!
他逼宫夺位,触怒天意,这便是上天降给朱家的责罚!
朱棣凝视李子城良久,终是缓缓点头:“嗯,朕……明白了!”
“既如此,这储君之位,便暂定高炽吧。”
言罢,朱棣起身:“朕初登大宝,欲为后世留些功业。朕欲集古今典籍,修一部旷世奇书。”
“大明虽经此劫,然天下英才,泰半汇聚于翰林院中。”
“如今翰林院尚缺一位总纂官。你老师抱恙在身,恐难担此重任。这总纂一职,不如就由你担起吧!”
眼前这青年,真真让朱棣起了爱才之心。
其才学不逊方孝孺,远见堪比姚广孝!
若能善加栽培,日后必成大明肱骨!
他此刻将李子城拔擢至此高位,也是为日后重用铺路。
若只让他做个普通编修,将来再想擢升,恐多周折。
然而朱棣虽有爱才之意,李子城却无受宠之心。
他闻言,谦逊一笑:“殿下抬爱过甚了。”
“学生学识未精,阅历尚浅,岂敢凌驾天下英才,窃据总纂高位?”
“老师虽在病中,却非沉疴。只需好生调养,不日便可康复。老师师承宋濂先生,学贯古今,才学远胜学生百倍。至于学生,不过一初出茅庐、未经世事的黄口孺子。”
“若殿下真愿开恩,允老师重返朝堂,学生甘愿侍奉恩师左右,端茶奉水,潜心学习为官之道!”
李子城深知自己斤两。
若真去了翰林院,面对那些饱学宿儒,岂非原形毕露?
为留体面,也为在朱棣心中留个好印象,他决定急流勇退,不做出头之鸟。
朱棣微微颔首:“如此也好。让你去编书,确是屈才了。”
“朕另有一事,想听听你的主意。”
经此一番深谈,朱棣对李子城已全然信任。
二人此刻,倒更像知交。
见朱棣应允,李子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殿下但问无妨,学生知无不言!”
“嗯。方孝孺乃天下读书种子,瞻基年幼,朕有意让他拜入方孝孺门下,你意下如何?”
“若殿下属意太孙承继大统,此策实乃上佳!老师为士林清望所归,未来储君若能拜于其门下,必令天下读书人归心。”
朱棣点头。
他正有此意,看重的便是方孝孺这面“清流”大旗。
此番商议,虽未能尽如朱棣立汉王之心意,但既定了削藩方向,又明确了储君人选,也算解了他心头大患。
朱棣起身,捶了捶微僵的腰背:“唉,年纪不饶人,身子骨不如从前了。”
“殿下文韬武略,正值鼎盛!日后登基,必为一代圣主明君!”
李子城这番颂圣之词,听得朱棣颇为受用。
朱棣转身道:“明日,朕便下旨,将你师徒风风光光迎回翰林院。你也好好劝劝你老师,莫要再像从前那般固执,更莫要再与朕对着干。”
“若非城破前朕与道衍早有约定,他方孝孺这颗项上人头,也留不到今日!”这份坦率,倒让李子城对这位永乐大帝生出了几分好感,似乎并不似后世史书所载那般一味蛮横。
李子城一路将朱棣送至殿外。
守候的锦衣卫立刻上前,为朱棣披上一件银光璀璨、针毛如雪的极品狐裘大氅。
朱棣对此浑不在意,反手将大氅解下,递予身后的李子城:“这裘衣,拿去给你老师御寒吧。朕还有事,就不去探视了!”
眼看就能离开明孝陵了,李子城心中却无半分喜悦,更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与纪纲结下的梁子,始终像块石头压在心头。
那锦衣卫指挥使岂是肯轻易罢休之人?
这帮锦衣卫,个个都是豺狼心性,吃人连骨头渣都不剩。
若真叫他们揪住错处,怕是要被剥掉一层皮!
送走了朱棣,李子城又将陵前仔细洒扫一遍。
待收拾停当,才拿起那件大氅,转身朝山下的小茅屋走去。
朱棣刚下山,便瞧见候在马车旁的纪纲。
纪纲见天子驾到,赶忙上前躬身行礼:“卑职纪纲,叩见陛下!”
“嗯,太孙怎样了?”
“太孙殿下旅途劳顿,已然安睡。”
“好。今日随朕上山的锦衣卫,晚些时候统统调离南京。朕与李子城所言之事,半点风声也不许漏出去!若有人胆敢吃里扒外,”
朱棣目光锐利地扫过纪纲,“你与泄密者,同罪论处!”
这番敲打,让纪纲心头猛地一颤。
他暗自庆幸,幸亏先前被陛下遣开。
否则,自己这指挥使的位子,怕是早就坐不稳了。
纪纲连声应诺,小心搀扶朱棣登上马车。
待朱棣坐定,纪纲转身看向随行的几名锦衣卫,声音不高不低:“方才,都听见什么了?”
能在锦衣卫里混的,哪个不是人精?
虽未亲耳听见朱棣对纪纲的吩咐,却也深知天家之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几人齐齐摇头:“卑职等,什么都没听见。”
“嗯,没听见最好。”
纪纲点点头,语气温和,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就算真听见了什么,也得把话烂在肚子里。若自觉活着守不住秘密……念在多年兄弟情分,我倒不介意亲自送你们最后一程。”
锦衣卫中,向来只有死人最能守秘。
此言一出,几名锦衣卫脸上都掠过一丝紧张。
纪纲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放宽心,咱们刀头舔血这么多年,我不会轻易动你们。”
“眼下天下初定,宁王那边正缺人手盯着。你们几个,今晚收拾行装,即刻启程去北边,好好‘伺候’宁王殿下吧!”
“卑职……遵命。”
李子城因与朱棣交谈耽搁了时辰,回到山下茅屋时,方孝孺已拖着病体,拄着拐杖挪到了屋外。
师徒二人就在山脚相遇。
看着老师佝偻瘦削的身影,李子城心中一阵酸楚。
他捧着大氅,快步迎上去:“老师,您身子未愈,怎么出来了?”
“见你迟迟不归,怕那些锦衣卫找你麻烦,放心不下,想上山看看。”
方孝孺声音虚弱。
“老师放心,锦衣卫不敢为难学生。耽搁了,是……是遇上了燕王。”
李子城低声道。
“朱棣?”
方孝孺神色凝重起来,“他上山,只怕不只是祭拜太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