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之役虽功成,却始终是朱棣心头一根深埋的毒刺。
入主顺天以来,他严令禁止任何人提及旧事,连太子朱高炽也对此噤若寒蝉。
民间更是谈“建文”色变,稍有涉及,锦衣卫如狼似虎,整个金陵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朱棣虽有心扭转此局,可“得位不正”四字,如同悬顶之剑,令他寝食难安。百姓私议尚可弹压,若藩王借机生事,他朱棣只怕会重蹈侄儿的覆辙!
这份诏书一旦昭告天下,无异于将他过往所为钉在耻辱柱上。届时,天下藩王,谁都可以打着“清君侧”、“复正统”的旗号起兵“勤王”,将他掀下龙椅!
这滔天大险,他朱棣如何敢冒?又如何愿冒?
他眼中寒光一闪,看向朱高炽:“传旨!着锦衣卫即刻封了翰林院!将方孝孺、李子城师徒逐出宫禁,永不叙用,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陛下!”姚广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您当真要因这区区笔墨文字,自断臂膀,舍弃这难得的耿直之才吗?”
“耿直之才?你说李子城?”朱棣怒极反笑,“若非念在他曾为削藩献策,稍有微功,单凭这诏书上的悖逆狂言,朕便可判他一个欺君罔上,九族尽诛!”
“老和尚!你可知这纸上写的是什么?是悬在朕头上的利刃!一旦公布于世,朕这‘篡逆’之名便坐实了!到那时,哪个藩王振臂一呼,都能名正言顺地举勤王旗!朕这龙椅,岂非成了众矢之的?危如累卵?!”
姚广孝迎着朱棣的怒火,目光沉静如渊,缓缓摇头:“陛下过虑了。您若对前尘往事一味遮掩粉饰,倒真可能令藩王心生怨怼,暗藏祸心。可若能如这诏书所言,坦然面对过往,昭示天下,各地藩王即便有心,又能以何大义名分起兵?”
“削藩之举,如悬刃待发。陛下能确保刀锋落下时,不会激起滔天巨浪吗?”
“陛下如今君临天下,自然可以粉饰太平。可若他日再有藩王效法陛下‘靖难’旧事,以‘清君侧’之名兴兵,陛下又当何以自处?何以服天下悠悠众口?”
“老衲斗胆直言,这份诏书,于陛下而言……恰如一面明镜,一剂良药!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朱棣听完李子城的见解,沉默了好一阵子。
朱高炽跪在边上,垂着头听两人说话,手里紧紧攥着那卷被揉皱的草稿。
朱棣抬眼瞧见他这副模样,开口问道:“老大,你还跪着作甚?莫非此事与你有关?”
朱高炽慌忙摇头:“儿臣与此事绝无干系,只是受李公子所托,将此诏书呈送陛下。”
“你一路送来,就没瞧瞧上面写了什么?”
“儿臣不敢!”
“嗯,既没看过,那你现在就展开看看,朕也想听听你的意思!”
朱高炽不敢耽搁,立刻展开了诏书。
待看清上面内容,他的头垂得更低了,暗替李子城捏了把汗。
“太子,这事你怎么看?”
“儿臣…儿臣…”
朱高炽一时语塞,面对父亲的问话,竟有些结巴。
朱棣见他这样,心中更是不快:“怎么?舌头被猫叼去了?”
“儿臣以为少师所言有理,李子城虽性子狂放,可这份诏书…确实是为陛下江山稳固着想!”
“哼,你和那老和尚倒是一个鼻孔出气,拐着弯儿数落朕的不是!”
“儿臣万万不敢!”
朱高炽头几乎贴到地上,连抬眼都不敢。
见太子被训得可怜,姚广孝先开口解围:“陛下可还记得方才答应老僧的话?无论诏书写得如何,都不迁怒于李子城。其中言语虽惹陛下不快,却能安抚天下读书人的心。刀剑取命,不过瞬息;笔墨诛心,可传百世啊!”
姚广孝最后这番话,正戳中了朱棣的心事。
他虽不愿承认当年靖难之役的某些事,但这终究是他心里一个疙瘩。他不愿去碰,更无人敢碰。唯有李子城胆大包天,一出手就直指要害。朱棣因此动怒,也是常情。
朱棣能以藩王之身登临大宝,靠的不仅是其他藩王襄助,更因他善于纳谏,身边才聚拢了能人。此刻他不过是一时愤懑,拿太子当了出气筒。
朱棣发作了一通,终是无奈长叹:“姚广孝啊姚广孝,莫非你这身屠龙的本事,到头来还要用在朕身上?”
“老僧岂敢!”
“你说,你今日突然进宫,是不是受了方孝孺所托?”
面对朱棣的质问,姚广孝摇头道:“老僧近来只在寺中诵经礼佛,与旧友久未往来了。”
“那你怎么能未卜先知?竟赶在诏书送到前就进了宫!”
“只因我深知故友脾性,更知他教导出来的弟子,也绝非向强权低头之人!李子城虽有报国之心,却不肯曲意逢迎,这点与他老师何其相似。陛下若真想用此人,必先将其降服。否则,他便如脱缰烈马,恐无人能驾驭!”
姚广孝这番话,道尽了李子城的本性。
身为一个知晓后世沧桑的异乡客,他通晓古今,胸中更藏着匡济天下的雄心。但这所有一切,都不足以让他向皇权俯首。他想要的,不过是个平等论交的机会,一个能听他说话的明主。之前他肯为朱棣解惑,只因朱棣将他放在了对等的位置。若朱棣当初便高高在上,他李子城宁可守着明孝陵,种一辈子地!
听姚广孝如此开解,朱棣微微颔首。
他转头看向下方跪着的朱高炽,又是一声轻叹:“朕怕是难降服这匹烈马了,单是你这妖僧,就够朕头疼的。日后如何,就看后世之君能否担得起这江山重担了!”
这话虽未明言,却分明是在点拨朱高炽。
“方才的旨意作罢。登基诏书,就用你手里那份原稿吧!”
能让朱棣改变心意,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身为天子,他一贯是知错、改错、不认错。如今竟在两人面前收回成命,决定复用废稿,足见他已心知不妥。
姚广孝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朱高炽也暗自松了口气。
说动了朱棣,姚广孝便又邀他对弈一局。
朱高炽拿着那份险些被弃的诏书找到王景弘,命他誊录刊行。
远在翰林院的李子城,忽然没来由地觉得身上一轻。
虽不知宫中风云变幻,却隐隐感到压在心头的重石似挪开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