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写靖难,而是用极其隐晦的笔法,大段引用了《韩非子·说难》中的典故。
“……故说之难,在于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
他没有加任何评述,只是将这段古文,原封不动地抄录了上去。
但那字里行间,却仿佛藏着一把无形的刀!
他在暗示!
他用这段关于“逆鳞”的典故,巧妙地将矛头,指向了那些为了迎合君主之心,不惜触碰底线,玩弄阴谋,构陷忠良的“谋士”!
他没有提姚广孝一个字!
可每一个字,都在骂姚广孝!
这……这已经不是在写奏折了!
这是在用自己的项上人头,和那位九五之尊,隔空进行一场最凶险的博弈!
写完最后一个字,李子城将笔放下,轻轻吹干了墨迹。
他将奏折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封套。
“去,请皇长孙殿下来一趟。”
半个时辰后,朱瞻基匆匆赶到。
“先生。”
“殿下,”李子城将那份奏折,双手递了过去,“这是臣的‘靖难实录初稿’,请殿下,代为呈递给陛下。”
朱瞻基接过那份奏折,只觉得它重逾千斤。
他看着李子城那张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不安。
“先生,这……”
“殿下,”李子城打断了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托付生死的决绝,“若此折能过,臣,或可偷生。”
他顿了顿,目光从朱瞻基的脸上,缓缓移开,望向了窗外。
“若不能,还请殿下……忘了臣吧。”
……
乾清宫,御书房。
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了一般。
朱棣坐在御案之后,手中拿着的,正是李子城的那份奏折。
他看得极慢,极仔细。
王景弘侍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额头上早已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能感觉到,陛下身上的气压,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越来越低,越来越冷。
许久,许久。
朱棣终于看完了最后一行字。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份奏折,轻轻地放在了御案之上。
他靠在龙椅上,闭上了眼睛。
整个御书房,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那座西洋自鸣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仿佛在为某个人的生命,进行着最后的倒数。
不知过了多久。
朱棣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转过头,看向早已吓得快要魂飞魄散的王景弘,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懂的,冰冷的弧度。
他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冷哼。
“这个李子城……”
“是在骂朕,还是在夸朕?”
朱棣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
王景弘哪里敢答话!
李子城那份奏折,他刚才偷偷瞟了一眼,尤其是最后那段关于“逆鳞”的典故,看得他差点当场昏过去!
这是在说谁?
说的是那个为了迎合帝心,不惜构陷忠良,玩弄阴谋的“说客”!
这不就是指着姚广孝的鼻子在骂吗?!
而默许了这一切,甚至亲手在卷宗上批下那个“可”字的陛下,又是什么角色?!
这李子城,简直是把自己的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对着君王的逆鳞,狠狠地戳了下去!
“有点意思。”
朱棣终于收起了那令人心悸的笑容,他伸出手指,在奏折上那段关于“逆鳞”的文字上,轻轻敲了敲。
“他前面,把朕的‘靖难’,写得天花乱坠,天命所归。把朕捧成了一个别无选择,只能顺天应人的圣君。”
“可到了最后,却又告诉朕,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朱棣的目光,变得幽深无比。
“他这是在告诉朕,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在提醒朕,别忘了陈舒平是怎么死的。也在警告朕,别把他当成第二个陈舒平。”
“他更是在向朕表态。”朱棣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愿意为朕粉饰太平,愿意当朕手中最锋利的笔。但是,这支笔,有锋芒,会扎手。”
王景弘听得心惊肉跳,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这点脑子,在这些玩弄人心的大人物面前,简直就像个三岁的孩童。
“传朕旨意!”
朱棣的声音,忽然变得洪亮起来。
“翰林书院山长李子城,编撰《靖难实录》,考据详实,笔锋恳切,深得朕心!”
“赏!黄金百两,宫廷锦缎十匹!以彰其功!”
“另外,着其继续编撰,一月之内,朕要看到全稿!”
王景弘猛地抬头,眼中全是难以置信!
赏?
这种情况下,不把李子城拖出去千刀万剐,竟然还要赏赐?!
他彻底糊涂了。
“怎么?没听清?”朱棣瞥了他一眼。
“奴婢……奴婢遵旨!”王景弘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空旷的御书房里,只剩下朱棣一人。
他拿起那份奏折,重新看了一遍,最后,发出一声无人能懂的轻笑。
“好一条有牙齿的忠犬。”
“朕,就喜欢这样的狗。”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应天府!
翰林书院山长李子城,非但没死,反而得了陛下的重赏!
这一下,整个官场,彻底炸了锅!
所有等着看李子城人头落地的人,全都傻眼了!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势力,那些原本以为李子城只是昙花一现的官员,此刻,都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从火海中走出来的年轻人。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东宫。
当朱瞻基将这个消息带回来时,一向沉稳的太子朱高炽,激动得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好!好啊!”他连说两个好字,脸上的忧愁一扫而空,“瞻基,你没看错人!这位李先生,是真正的国士!是能辅佐你的肱骨之臣!”
朱瞻基也是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先生,又一次,从绝境中走了出来!
而另一边,汉王府。
“砰!”
一个名贵的青花瓷瓶,被朱高煦狠狠地摔在地上,碎成了一片狼藉!
“赏?!父皇竟然赏了他?!”
朱高煦双目赤红,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想不通!
他怎么也想不通!
李子城烧了自己半封信,就害得自己的儿子被废,自己被禁足!
可他写了这么一封指着父皇鼻子骂的奏折,竟然还能得到赏赐?!
凭什么?!
“王爷息怒。”一旁,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脸色,同样阴沉得能滴出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