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一股腥甜的液体,猛地从李子城的喉头涌了上来,他强行将其咽下,胸口却如同被撕裂一般剧痛!
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是恩师方孝孺被诛十族时,那不屈的眼神;是陈茹在暗格中,那惊恐绝望的脸庞!
一切,都有了答案。
一个血腥到令人发指的答案。
许久,许久。
李子城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眼中的悲痛、愤怒、恐惧,已经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平静。
他站起身,将那张小小的丝绢,重新折好,塞回了夹层。
然后,他将那份记录着魔鬼契约的卷宗,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位。
他将所有他翻阅过的卷宗,一一归位,不留下一丝痕迹。
他的动作,沉稳而精确,仿佛刚才那个心神俱裂、几欲崩溃的人,不是他一样。
复仇?
仅仅是杀了纪纲,杀了朱高煦,甚至是杀了朱棣,就算复仇了吗?
不!
不够!远远不够!
他要活下去!
他不仅要复仇,他还要看!他要亲眼看看,这盘由姚广孝和朱棣布下的惊天大棋,究竟会走向何方!
他要看看,这些将天下苍生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魔鬼,最终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他转身,走出了那如同迷宫般的书架。
光线,从外面透了进来,有些刺眼。
那个如同活化石般的老太监海公公,依旧站在阴影里,仿佛从未动过。
李子城走到他的面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然后,他对着这位深不可测的老太监,深深地,弯腰,作了一个长揖。
“多谢公公,指点迷津。”
海公公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那双一直浑浊不堪的眸子深处,在李子城抬起头的一瞬间,闪过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奇异的光。
李子城回到了翰林书院。
他没有理会那些用崇敬、狂热、混杂着畏惧的目光看着他的学子,也没有理会书院重建的任何事务。
他将自己一个人,关进了书房。
整整三日。
三日里,书房的门,未曾打开过一次。
一日三餐,都由王敬之与徐文,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再悄悄地取走,饭菜往往纹丝未动。
整个翰林书院,都笼罩在一股无形的,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气氛之中。
所有人都知道,山长在写东西。
更知道,山长在等。
等一道来自紫禁城,决定他,也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旨意。
朱棣,在等他交出那份“靖难实录”的初稿。
这是他从火海中归来后,皇帝赐予他的“恩赏”,也是悬在他头顶,最锋利的一把铡刀!
怎么写?
写真相?
将姚广孝的毒计,将朱棣的默许,将陈舒平一案背后那肮脏的君臣交易,公之于众?
他会死!
而且会死得比方孝孺,更惨!
写假话?
对那段历史大加粉饰,对朱棣歌功颂德,对建文君臣大肆贬低?
朱棣会怎么想?
他会认为自己无能,连真相的边角都窥探不到。
或者,他会认为自己心虚,在刻意隐瞒着什么,用这种拙劣的奉承,来掩盖自己建文余孽的身份!
那同样是死路一条!
这是一场绝无生路的考验!
第四日清晨,紧闭的书房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王敬之与徐文几乎是立刻冲了过去。
“山长!”
李子城走了出来,他身上依旧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得像纸,可整个人,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平静。
一种风暴过境后,万籁俱寂的平静。
“进来吧。”
他转身,重新走回书房。
王敬之与徐文对视一眼,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了进去。
书房内,一片狼藉。
地上扔满了被揉成一团的废纸。
而李子城,正坐在书案前,提着笔,在一张崭新的宣纸上,奋笔疾书。
他的神情,专注到了极点。
两人不敢打扰,只是悄悄地凑上前去。
只看了一眼,王敬之与徐文的血,瞬间凉了半截!
李子城写的,不是什么“靖难实录”!
而是那份足以颠覆整个大明,足以让皇室颜面扫地的,关于陈舒平一案的真相!
他将那份在秘档库中看到的,记载着姚广孝与朱棣魔鬼对话的卷宗内容,一字不差地,从头到尾,默写了下来!
“……陛下,陈舒平,非死不可。”
“……可借汉王之刀,斩太子之臂……”
“……此乃一石三鸟之计……”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带着浓烈的血腥与怨气,让两人看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山长疯了吗?!
他把这种东西写下来干什么?!这要是被人发现,整个翰林书院,都要被夷为平地!
终于,李子城落下了最后一笔。
他将那张写满了惊天秘密的纸,拿了起来,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早已面无人色的王敬之与徐文。
他没有说话。
只是当着两人的面,平静地,将那张纸,凑近了桌上的烛火。
火苗,舔舐着纸张的边缘,很快,便将其点燃。
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字迹,在火焰中扭曲,挣扎,最后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之中。
“山长!您……”
王敬之与徐文彻底懵了,完全不明白李子城这番举动的用意。
“有些东西,”李子城看着火盆中最后一点灰烬,声音平静得可怕,“记在心里,比写在纸上,更有用。”
说完,他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二人。
他重新铺开一张奏折专用的云龙纹宣纸,取过一支崭新的紫毫笔,蘸满了墨。
这一次,他开始真正地撰写,那份要呈给朱棣的“靖难实录初稿”。
他下笔极快,行文流畅,仿佛早已在心中打好了无数遍腹稿。
他写了。
他写了燕王朱棣镇守北平,功高盖世,却被建文君臣猜忌的“无奈”。
他写了建文帝软弱轻信,被黄子澄、齐泰等一众腐儒蛊惑,草率削藩,自毁长城的“愚蠢”。
他写了恩师方孝孺,空有报国之志,却迂腐不堪,其忠可嘉,其行可悲的“忠愚”。
他将那一场血流成河的叔侄相争,描绘成了一场别无选择的“天命所归”!
整篇奏折,从头到尾,都在为朱棣的“靖难”正名!
王敬之与徐文在一旁看着,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这样写,虽然有违本心,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李子城会就此收笔之时。
李子城却在奏折的末尾,笔锋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