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要被这巨大的谜团吞噬之时。
那个鬼魅般的身影,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海公公那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召唤。
“李大人。”
他伸出那如同枯树枝般的手指,递过来另一份落满了灰尘的卷宗。
“这是姚少师在靖难之后,唯一一次入宫见驾的记录。”
李子城的手,在接过那份卷宗的瞬间,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这份卷宗,比之前任何一份都要薄,上面的灰尘却最厚。
它就像是一块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墓碑,静静地躺了许多年,等待着一个敢于揭开它的人。
海公公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烛火下,似乎闪过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光芒,随即又恢复了古井般的死寂。
他没有催促,只是佝偻着身子,站在阴影里,像一个耐心的,来自地狱的引路人。
李子城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着霉味与尘埃的气息,灌入肺中,冰冷刺骨。
他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拂去封面的积灰,露出了上面用工整小楷写下的几个字——“靖难后,姚少师首入宫奏对录”。
他的指尖,几乎是刺破了那层薄薄的卷宗封面。
他缓缓翻开。
没有长篇大论的朝政分析,没有慷慨激昂的治国方略。
只有一段对话。
一段足以让天地变色,让鬼神哭嚎的对话!
记录的开头,是永乐大帝朱棣的声音,带着一丝刚刚坐稳江山的疲惫与警惕。
“少师,陈舒平一案,汉王虽有错,然罪不至死。朝中议论纷纷,于太子名声有碍,你看,当如何善后?”
李子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死死地盯着接下来那一行字,那是姚广孝的回答!
姚广孝的声音,透过那泛黄的纸张,仿佛跨越了时空,直接在李子城的耳边响起。那声音平静、淡漠,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却比九幽寒冰,更加刺骨!
“陛下,陈舒平,非死不可。”
轰!!!
李子城的大脑,如同被一道九天神雷,狠狠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用那双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又看了一遍!
没错!
“非死不可!”
为什么?!陈舒平乃建文忠臣,更是太子一派的中流砥柱,为何姚广孝要置他于死地?!
卷宗,给出了答案。
姚广孝继续说道:“陛下,陈舒平执掌兵部,在军中素有威望,其人刚正不阿,宁折不弯。此其一。”
“其二,他与太子殿下政见相合,私交甚笃。若留此人,不出三年,太子殿下在军中之势,便无人可制。”
“太子仁厚,然羽翼过早丰满,非国之福,亦非……陛下之福。”
最后那五个字,姚广孝说得极轻,可落在李子城的眼中,却比万钧巨石,还要沉重!
这已经不是在商议国事了!
这是在剖析帝王心中最深、最黑暗的恐惧!
是对皇权之下,父子猜忌、君臣相疑,最恶毒的挑拨!
李子城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他能想象到,当时坐在御案之后的朱棣,听到这番话时,脸上会是何等阴沉的表情!
他继续往下看,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之上!
朱棣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依你之见,当如何?”
姚广孝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吐出了那个让李子城遍体生寒的毒计!
“此事,本就是汉王与纪纲之谋,其心可诛。然,亦可为我所用。”
“陛下只需顺水推舟,将此案做成铁案。如此,则一石三鸟。”
“其一,可借汉王之刀,斩太子之臂,令太子一派元气大损,不敢再轻言军务,使其明白,这大明,依旧是陛下的天下。”
“其二,可坐实汉王构陷忠良之罪,令其在朝中威信扫地,再难与太子相争,此乃敲山震虎。”
“其三,陈舒平惨死,可令那些摇摆不定的建文旧臣,心生寒意,离心离德,再难拧成一股。陛下整合朝堂,便再无掣肘。”
……
一石三鸟!
好一个一石三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子城瞬间明白了!
恩师方孝孺,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斡旋全局的“局外高人”!
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姚广孝的身上!
可他到死都不知道,他求的,根本不是一个慈悲为怀的高僧,而是一个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魔鬼!
姚广孝,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他!利用恩师的仁德与天真!利用汉王的贪婪与愚蠢!利用纪纲的残暴与狠毒!利用太子与皇帝之间那微妙的平衡!
他导演了这一场惊天大案!
他用陈舒平一家的鲜血,为朱棣的皇权,献上了一份最完美的祭品!
李子城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了万丈冰窟!他抓着卷宗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节已是一片惨白!
他看到了卷宗的最后。
在姚广孝那段堪称恶毒的分析之后,是良久的沉默。
然后,在那一页的末尾,有一个用朱砂御笔写下的批注。
那批注,只有一个字!
一个血淋淋的,仿佛凝聚了无尽猜忌与权术的字!
“可。”
这个字,如同一座泰山,轰然压下,将李子城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幻想,尽数压得粉碎!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可”字。
那狂放的笔锋,那浸透纸背的力道,无一不在彰显着这位马上皇帝的杀伐果决!
这一刻,李子城第一次,对那位高居于庙堂之上的永乐大帝,产生了一种发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这已经不是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了。
这是一个将人心、权术、阴谋,玩弄到了极致的魔鬼!
他忽然想起了恩师方孝孺,在那张小小的丝绢上,留下的最后遗言。
“陈公之忠,可昭日月。然其性刚直,恐为奸人所用,非国之福。”
直到这一刻,李子城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里,那浸透了血与泪的绝望!
恩师恐怕已经察觉到了!他察觉到了姚广孝的真实意图!他察觉到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必死的陷阱!
但他无力回天!
他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留下最后的真相!他不是怕陈舒平被汉王利用,他是怕陈舒平的忠诚与刚直,被姚广孝,被朱棣这对君臣,当成了最锋利的刀,去维护他们那肮脏的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