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南方大学,阳光像被玻璃幕墙切碎了一样,洒在物理楼三楼的讲台上。
叶清雅就站在那片光里。
三十二岁,新晋博士生导师,刚从北方顶尖高校调来。米白套装剪裁利落,细框眼镜后头眼神沉静,珍珠耳钉随着她迈步的节奏轻轻晃动。她手里捏着一叠讲义,步伐不快,却稳得像是踩在时间的节拍上。
教室里原本嗡嗡的低语,在她走上讲台那一刻,渐渐停了。
后排几个男生还在低头刷手机,一个戴着耳机的甚至已经点开了短视频。可当叶清雅把讲义放下,抬眼扫过全场时,那人手指一僵,视频没点下去,人却抬头了。
“今天我们讲量子力学基础。”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稳,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先问一个问题——薛定谔的猫,为什么不会死?”
底下有人轻笑,以为是玩笑。
她没笑,只是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叠加态”三个字,接着画了个盒子,里面画了只猫,又画了一瓶毒气、一个放射源。
“如果没人打开盒子,猫既是活的,也是死的。”她转过身,目光落在第一排一个皱眉的学生身上,“这不是玄学,是概率。就像你们今晚会不会去食堂吃饭——在你做出选择前,两种可能同时存在。”
有人眨了眨眼。
她继续说:“量子世界没有‘确定’,只有‘可能’。我们观测它,才让它坍缩成一个结果。所以,不是猫不死,而是它还没被‘看’死。”
教室彻底安静了。
前排一个女生悄悄合上了手里的小说。后排那个刷视频的男生,手机已经滑到了手心。
她没用PPT,也没翻教材,一支粉笔从头写到尾,公式、图像、推导,像在织一张看不见的网。偶尔停下来,问一句:“这里懂吗?”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
直到演示环节。
她点开量子模拟系统,准备调出波函数演化图。屏幕闪了两下,突然黑了。
全场一静。
助教小跑上来,按了重启键,又拔插电源,脸都快贴到显示器上了,还是黑的。
学生开始交头接耳。
“是不是系统崩了?”
“这设备也太老了吧。”
叶清雅站在原地,没动。
她合上讲义,轻轻一笑:“看来薛定谔今天不肯现身。”
底下有人跟着笑,是那种试探性的、想缓和气氛的笑。
她接着说:“那我们换个方式——谁能用经典力学的思路,解释一下量子隧穿?比如,一个球,明明没力气翻过山,却突然出现在了另一边,像不像穿墙术?”
第三排一个男生举了手。
“请说。”她看着他。
“就像……”男生顿了顿,“就像考试前临时抱佛脚,本来不可能及格,但偏偏蒙对了答案。”
全班哄笑。
她也笑了,眼角微弯:“很生活化的比喻。不过,蒙对答案不等于理解原理。而量子隧穿,恰恰说明——有时候,粒子就是能‘蒙过去’。”
笑声更响了些。
她趁机讲了十分钟类比,把原本尴尬的冷场,变成了讨论热区。
下课铃响时,没人急着走。
她收拾讲义,对助教低声说:“记下设备型号,报修前先查日志,别直接送厂。”
助教点头,小声应了。
她转身离开,背影挺直,像一根不肯弯的弦。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在讲义边缘微微发颤。
这是她在这里的第一堂课。
她不在乎掌声,但不能容忍失控。
尤其是,那种来自“他们觉得我不行”的失控。
走廊空了,教室门即将关闭。
一个人影却从后排座位站了起来。
是刚才举手的男生。
陈昊,物理系大三,成绩年级前三,平时话少,实验课总坐在角落,但每次数据都精准得像机器算的。
他没走,而是绕到讲台边,盯着那台黑屏的投影主机。
屏幕上还残留着一行错误代码:E-734。
他掏出手机,对着拍了一张。
然后低头翻了翻叶清雅刚才用的设备手册,看见她在某页用铅笔轻轻圈了个参数:信号耦合阻抗阈值。
他记下了。
第二天清晨六点十七分,物理楼B区307实验室的灯亮了。
门禁记录显示:陈昊,刷卡时间06:15,权限为“助教临时授权”,有效期24小时。
实验室里,他拆开主机后盖,找到信号耦合模块,发现接口氧化严重。他用酒精棉清理,换上备用零件,又重写了驱动脚本,把阻抗检测周期从默认的“每月一次”改成“每周一次”。
凌晨两点十八分,系统重启,波函数图像顺利加载。
他没留下名字,只在控制台放了张便条,字迹工整:
“已校准,建议每周做一次阻抗检测。”
下面画了个极小的符号:ħ。
物理常数,约化普朗克常数。
他关灯离开时,走廊尽头有保洁阿姨推着拖把经过,抬头看了眼监控室的方向,嘟囔了一句:“这孩子,又加班呢。”
第二天上午八点,同一间教室。
投影正常启动,波函数演化图流畅滚动。
叶清雅走进来时,看了眼设备,眉头微不可察地松了。
她调了门禁记录,发现陈昊昨晚滞留实验室到凌晨两点多。
又翻出他上周交的作业本,比对笔迹——和便条上的字,一模一样。
课间,她站在讲台前,目光扫过全班。
“昨天的故障提醒我们,”她说,“再精密的理论,也需要扎实的实践支撑。”
她顿了顿。
“感谢那位没留下名字的同学——你的耐心,比数据更可靠。”
第三排,陈昊低头看着笔记本,笔尖停在半空。
他没抬头,耳尖却悄悄红了。
叶清雅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备课。
可她指尖轻轻拂过那张便条,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不知道这个学生叫什么,只知道他修好了设备,改了脚本,还画了个只有物理人才懂的符号。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张纸,让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做完实验,导师在报告上写下的那句:“你比数据更认真。”
那时候,她还相信学术是纯粹的。
后来她才知道,有些关系,比量子纠缠还复杂。
但现在,她站在这里,重新开始。
教室外,梧桐树影斑驳。
风从走廊吹过,卷起一页讲义的边角。
她伸手压住。
那一刻,她没察觉,自己的嘴角,有一瞬极淡的弧度。
像冰面裂开一道看不见的缝。
而在这所校园的某个角落,陆子轩正把一支炭笔削尖,准备去教室画速写。
林深在机房调试新写的算法,屏幕右下角弹出一条通知:“物理楼实验系统今日凌晨有异常登录记录。”
苏婉婷站在文学院楼下,看着手机里父亲发来的消息:“你叶老师今天第一堂课,学生反馈很好。”
她把手机翻过去,扣在桌上。
风还在吹。
这所校园,已悄然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