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轩推开文理楼三楼自习区的玻璃门时,手里的炭笔在指间转了一圈,落进外衣口袋。他原本是冲着靠窗那排空位去的,美术系这周的速写作业是“公共空间中的人群动态”,老师特意强调要画出互动感,不能只盯一个人。
可他刚走到第三排,脚步就顿住了。
靠南侧窗边,一个女人独自坐着。米白色套装袖口折到小臂,细框眼镜微微下滑,左手扶着摊开的笔记本,右手握笔缓慢移动。阳光从她右上方斜切下来,在纸面投下一道窄长的光斑,刚好掠过她垂下的睫毛,在鼻梁侧面留下一道柔和的明暗交界线。
他没坐。
反而掏出速写本,翻到空白页,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笔尖。
教室里有翻书声,有键盘敲击声,还有两个学生低声讨论论文选题。但他耳朵里像是被按了静音键,只剩自己呼吸的节奏,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他先勾出她的轮廓——不是全脸,是左侧的侧影。从发际线到耳垂的弧度很干净,下颌线收得利落,但嘴唇微抿的那一下,又透出点疲惫里的克制。他画她搁在桌上的手,骨节分明,无名指上有一道浅白的戒痕,已经快看不清了。
画到眼镜腿穿过发丝的那一处细节时,他停了两秒。
这不是任务要求的构图。他应该画前后左右的人,画视线交错,画背包与水杯的位置关系。可他现在只盯着她额前一缕没夹好的碎发,看它随着书写时的轻微晃动,在光里忽明忽暗。
整张画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收笔时,他在右下角轻轻写下“LX-02”,又在标题栏补了三个字:《午后的光》。
他合上本子,心跳比刚才快了些。
回到美术系画室已是傍晚。他把速写夹塞进柜子,转身要走,又折回来打开,抽出那页纸平铺在桌上。灯光下再看一遍,才发现自己画她低垂的眼睑时,用了比平时多三倍的叠线。那不是为了表现阴影,更像是……怕一笔带过就留不住什么。
他没上色,也没标注技法说明。只是把纸重新夹好,锁进抽屉。
第二天上午,油画技法课。
老师调出几幅学生作业投影讲评,一张张翻过去,都是群像或动态抓拍。轮到陆子轩这页时,屏幕忽然停住。
“这张,”老师点了点遥控器,“我们来看看光影处理。你们注意看这个角度的自然光,是怎么在人物面部形成阶梯式过渡的?尤其是眼镜边缘的反光控制,非常克制。”
底下有人点头。
接着,一个女生小声说:“这衣服……是不是物理系那位新教授?”
旁边人接话:“米白套装,珍珠耳钉,对吧?听说她第一堂课就把系统修好了。”
“这光线也太像三楼自习区下午三点的样子了。”
议论声不大,但足够传到前排。
陆子轩坐在靠墙的位置,低头整理颜料盒,没抬头。有人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他又装作在找笔刷,手指在一堆毛笔里慢慢拨动。
“画得真静。”老师还在说,“你看她整个人像被时间按了暂停,但纸上的光却在流动。这种矛盾感很难把握。”
“老师,”有个男生举手,“能问问模特是谁吗?”
老师摇头:“学生没标注,我也不清楚。不过这种写实程度,应该是真人现场画的。”
教室安静了几秒。
陆子轩终于开口,声音不高:“我在画一种‘静止的光’。”
没人追问。
老师点点头,翻到下一张。
可那页投影撤下去之后,他后颈的汗意还没散。
中午他没去食堂,绕道去了教学楼西侧的楼梯间。那里有扇老式铁门,通向废弃的旧画室,钥匙只有几个老生知道。他插卡开门进去,打开灯,把那张速写重新摊在画架上。
光从高处的小窗照进来,角度和昨天几乎一样。
他盯着画中人的眼睛——其实只画了闭合的眼睑,连瞳孔都没点。可他总觉得,她像是知道有人在看她。
他伸手,指尖轻轻擦过纸面,停在她垂眸的弧度上。
不是冲动,也不是一时兴起。
他翻开速写本前面几页,一页页往后翻。
上周三,在图书馆角落等朋友时,他在页脚画了个侧脸,没注意衣服,只记得那副眼镜的轮廓。
上周五,实验楼门口等人时,他在草稿边缘画了半截袖口,还标注了“米白,亚麻混纺”。
前天,也就是叶清雅上第一堂课那天,他在本子背面随手勾了一双手,握笔姿势很特别,小指微微外翘。
七天,五次。
每次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画同一个人。
直到现在。
他把本子合上,抱在怀里,靠墙站了一会儿。
然后走到桌边,撕下一张便签纸,写下一行小字,贴在速写背面:
“她让我想画,也让我不敢画。”
晚上他回宿舍, roommate正在刷论坛。
“哎,你听说没?美术系有人画了个神秘女教授,传疯了。”
陆子轩脱鞋的动作顿了一下。
“哪位教授?”
“不知道名字,就一张侧脸速写,穿米白套装,戴眼镜,特别有气质。有人说是物理系新来的,说她讲课特别稳。”
“谁画的?”
“没署名。不过听说老师上课还特意表扬了,说光影处理得好。”
陆子轩没接话,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
镜子里的人脸色没什么变化,但眼神有点空。
他掬水洗了把脸,抬头时,看见镜面边缘有道水痕,斜斜地划过自己的左眼。
像一道未落下的泪。
他擦干脸,走出门。
roommate还在刷手机:“你说这人干嘛不署名啊?画都画了,还藏着。”
陆子轩靠在门框上:“有些东西,画出来就已经越界了。”
“不至于吧?又不是拍了照发网上。”
“不一样。”他低声说,“照片是记录,画是……重新造一个人。你把她的光、她的静、她的呼吸都挪到纸上,等于在偷她的某个瞬间。”
roommate笑了:“你这话说得跟真爱上了一样。”
陆子轩没笑。
他走回桌前,打开台灯,从抽屉里取出那张便签,又看了一遍自己写的字。
然后他把便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可三分钟后,他又捡了出来,展开,压在速写本下面。
第二天美术系课间,几个同学围在一起看手机。
“你看这图,放大后能看清耳钉,真的是珍珠的。”
“还有眼镜腿上的划痕,细节太狠了。”
“要我说,这画家肯定天天盯着人家看。”
陆子轩站在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旁,手里握着空水杯。
他听见脚步声靠近,抬头,是班里一个女生。
“你最近是不是常去文理楼?”
他点头。
“那你有没有见过她?就是那个物理教授。”
“见过。”
“长得跟画里一样吗?”
他沉默两秒:“比画里……更安静。”
女生笑了:“你这话说得怪暧昧的。”
他没反驳,转身往画室走。
推门前,他停下,从口袋里摸出炭笔,在门框内侧轻轻画了个小符号——一道弧线托着一点光,像日出,也像闭合的眼睑。
他推门进去,反手关上。
屋内只剩他一个人。
他把速写本拿出来,翻到最新一页,开始画新的构图。
笔尖落下时,手很稳。
画的是她低头写字的瞬间,阳光切过纸面,笔尖将落未落。
就在他完成最后一笔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没看。
而是盯着画中那道光,忽然低声说:
“如果我画你一百次,你会不会多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