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昭雪 > 一、洗浆奴陆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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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耳的警报声如同濒死巨兽的哀嚎,骤然撕裂了省厅物证库深夜的宁静。猩红的光柱疯狂旋转,像无数只淌血的眼睛,在冰冷的金属柜面和堆积如山的证物箱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电路过载的焦糊味和某种化学试剂被打翻后的刺鼻气息。

陆知微没跑。

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又在下一秒被她强大的意志力碾碎。她的目标只有一个——最里层恒温柜里,那具编号017的宋代骸骨!那是她耗费数月心血,即将揭开一桩千年悬案最后秘密的关键证物!

警报的尖啸和热浪几乎同时袭来。密码锁的金属面板在高温下肉眼可见地扭曲变形,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指尖触及滚烫的金属,瞬间燎起一片钻心的水泡,皮肤焦糊的气味混杂在警报声中。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但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凭借着肌肉记忆和对密码的烂熟于心,她忍着灼痛,飞快地输入最后一位数字。

“咔哒!”

柜门弹开的瞬间,一股毁灭性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裹挟着烈焰和破碎的金属碎片,狠狠砸在她的背上!巨大的冲击力将她整个人狠狠掼向恒温柜内部。视野被一片刺目的、吞噬一切的白光彻底吞噬。

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她最后看到的景象,是017号骸骨那残缺的颅骨空洞——黝黑、深邃,边缘带着岁月风化的锯齿状痕迹,像一只凝固了千年悲鸣、正无声呐喊的眼窝,直直地“望”着她。

***

冰冷,刺骨的冰冷,仿佛从骨髓里渗出来。

窒息感紧随而至,喉咙像是被粗糙的麻绳紧紧勒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更令人作呕的,是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混杂着劣质皂角和腐烂菜叶的酸馊味,霸道地钻进鼻腔,直冲脑门。

陆知微猛地睁开眼。

视野模糊了片刻,才艰难聚焦。入眼是低矮、熏得发黑的房梁,上面挂着破败的蛛网,在微弱的光线下随风轻轻晃动,如同垂死的幽灵。昏暗的光线从墙壁高处一个狭小的、布满污垢的气窗透进来,勉强照亮了空气中肆意飞舞的尘埃,像无数细小的生命在浑浊的光柱里挣扎。

身下是冰冷潮湿的稻草,粗糙的麻布衣料摩擦着皮肤,带来阵阵刺痒和火辣辣的疼。这不是物证库无菌的冰冷,也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这里……是地狱的底层。

“醒了?”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突兀地响起,像钝刀刮过铁皮,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哟,命还挺硬!还以为陆家小姐被那‘妖术’反噬,直接去见了阎王爷呢!正好省了副薄棺钱!”

记忆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伴随着剧烈的头痛汹涌而来。陆青阳,太医院院判,她的“父亲”。贤妃暴毙……喉骨碎裂……当众断言他杀……龙颜震怒……“妖言惑众,构陷宫闱”……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宫中为奴……

她成了浣衣局最低等的浆洗奴,陆知微。

“妖术?”陆知微强忍着头痛欲裂和喉咙的灼痛,用嘶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反问。她挣扎着撑起虚弱无力的身体,感觉这具身体明显营养不良,纤细得可怜,却又带着一种年轻特有的柔韧。她下意识地活动着手指,感受着关节的僵硬和指尖的粗糙——还好,这双能洞察生死的手还在。过目不忘的能力如同烙印在脑海深处,法医的本能蛰伏在神经末梢,在绝望的环境中悄然苏醒。她循声看去——一个穿着深褐色管事服的中年女人,崔金枝,浣衣局掌事姑姑。一张精明的脸上,细长的眼睛眯着,嘴角向下撇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如同实质的冰渣。

“哼,”崔金枝嗤笑一声,用沾着污泥的鞋尖踢了踢地上的粗陶碗,碗里是半碗浑浊不堪、散发着馊味的菜糊,几片烂菜叶漂浮在表面,“醒了就赶紧起来干活!真当自己还是那金尊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医小姐?进了这吃人的浣衣局,是龙你得给老娘盘着,是虎你也得给老娘卧着!再敢像你那死鬼爹一样胡言乱语,惹是生非……”她阴恻恻地拖长了音调,目光像淬毒的针,“仔细你的皮!老娘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陆知微没碰那碗散发着恶臭的糊状物。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快速扫过这间挤满了十几个宫女、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通铺。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角落里一个无声蜷缩的身影上。那宫女脸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身体正微微地、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像一条离水的鱼。

“她怎么了?”陆知微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通铺里压抑的啜泣和低语。

“呸!装死偷懒罢了!”旁边一个圆脸、脸上带着几点雀斑的宫女啐了一口,语气里充满了嫌恶和不耐烦,“小蝶这死丫头,打昨儿晚上回来就这副鬼样子,叫也叫不醒,推也推不动,准是轮值去送锦袍时,冲撞了昭华宫外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晦气!”

陆知微眼神一凛,无视了崔金枝瞬间阴沉的脸色和其他宫女惊疑不定的目光,起身快步走到小蝶身边蹲下。她伸手,精准地探向小蝶颈侧的动脉。指尖下的搏动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却又急促得像濒死小鸟的心跳。她小心地翻开小蝶的眼睑——瞳孔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散大迹象,对光反射迟钝!她心头一沉,毫不犹豫地捏开小蝶的嘴,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带着淡淡杏仁底味的苦涩气息逸散出来!

氰化物!

陆知微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这症状,这气味……太熟悉了!在现代实验室里,她无数次处理过这种致命毒物的样本!

“她中毒了!”陆知微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骤然投入死水潭的寒冰,清晰地回荡在压抑的通铺里,砸得所有人心头一颤,“接触性氰化物中毒!毒源不明,必须立刻……”

“住口!妖女!”崔金枝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厉声尖叫,尖利的声音几乎要刺破耳膜,“还敢在这里妖言惑众!污蔑宫闱!来人!快来人!把这个满嘴喷粪的妖女给我拖出去!堵上她的嘴!狠狠地打!”

两个早已候在门外的、膀大腰圆的仆妇立刻如同饿虎扑食般冲了进来,粗壮的手臂带着汗味和蛮力,一左一右狠狠抓向陆知微瘦弱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

陆知微眼神一冷,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一缩一扭!法医对人体关节的熟悉让她如同滑溜的游鱼,轻易摆脱了钳制。她反手如电,精准地扣住其中一个仆妇的肘关节麻筋,拇指用力一按!

“哎哟!”那仆妇只觉得半边身子瞬间又痛又麻,惨叫一声,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向后倒去。

“她快死了!!”陆知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压倒了崔金枝的尖叫和仆妇的哀嚎,“不想背上人命官司,惹上真正的晦气,就给我闭嘴!让开!”

混乱中,蜷缩在地上的小蝶身体猛地剧烈一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怪响,随即头一歪,彻底不动了。那最后一下抽搐,像断了线的木偶。

整个通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惊恐的目光。

崔金枝的脸由暴怒的酱红转为惊恐的惨白,再由惨白转为铁青,指着陆知微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枯叶:“你……你杀了她!是你!你用了妖法!你害死了小蝶!来人啊!杀人啦!妖女杀人啦!”

陆知微根本懒得理她。她迅速俯身,再次检查小蝶的瞳孔——已然完全散大固定。颈动脉再无搏动。死亡确认。她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冷静得近乎残酷,迅速扫过小蝶的脖颈、指甲、衣物。没有明显外伤,指甲缝里也很干净……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小蝶微微张开的嘴唇内侧——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亮蓝色粉末残留!附着在湿润的口腔粘膜上。

“死于急性氰化物中毒。”陆知微站起身,目光冷冷扫过崔金枝惊恐扭曲的脸和周围如同受惊鹌鹑般的宫女们,声音清晰地宣布,“毒源通过口腔粘膜直接吸收。接触时间很短,但剂量足以致命。她死前,一定接触过什么特殊的东西,并且被引导着入口了。”她的目光最后落回崔金枝身上,“姑姑,她昨晚轮值,是去送洗好的锦袍?送去哪里?”

“没……没有……”刚才那个圆脸宫女吓得牙齿打颤,语无伦次,“就……就是昭华宫……送去昭华宫外……交给守门的公公……就……就回来了……”

昭华宫?陆知微脑中闪过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那是已故贤妃生前的寝宫,如今空置封锁,被视为大凶不祥之地,平日里宫人避之不及。

“搜!给老娘搜!”崔金枝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厉声命令,声音因恐惧而变调,“给我仔细搜她的身!搜她的铺盖!定是这妖女藏了毒物!想栽赃陷害!”她必须立刻找到一个替罪羊!

仆妇们粗暴地翻检着小蝶单薄的衣物和散发着霉味的铺盖,动作粗鲁,仿佛在翻弄一堆垃圾。

陆知微的视线却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通铺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用来装针线碎布的小竹篓里。几缕灰扑扑的麻线下面,一根细小的、染着鲜艳蓝色颜料的雀鸟绒毛,正静静地躺在那里。那抹蓝色,与小蝶口腔内残留物的颜色,在陆知微眼中,一模一样!

“不用搜了。”陆知微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令人心头发寒的冰冷,“毒,就在昭华宫外。有人用浸染了剧毒蓝粉的雀鸟羽毛,”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冰锥般刺向崔金枝,“在她靠近、张嘴说话或惊呼的时候,用弹弓之类的东西,精准地弹射到了她嘴里!”

她走到竹篓边,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小心地捏起那根蓝色绒毛,举到崔金枝面前,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姑姑,浣衣局里,谁最擅长用弹弓打鸟?又是谁,昨晚和小蝶一起去的昭华宫外送锦袍?”

所有的目光,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聚焦在角落里一个面无人色、身体抖如秋风落叶般的小太监身上。豆大的汗珠正顺着他惨白的脸颊滚落。

***

小太监被崔金枝命人堵了嘴,像拖死狗一样拖下去“严加审问”后,通铺里的气氛压抑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崔金枝看陆知微的眼神,已不仅是厌恶,更添了深深的忌惮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这个陆家女儿,太邪门!她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人心,看透生死!

陆知微被彻底孤立了。没人敢靠近她三尺之内,更没人敢和她说话。她那份本就粗劣得难以下咽的饭食,也常常“不翼而飞”。她毫不在意,只是沉默地完成着堆积如山的浆洗工作,冰凉的井水浸泡着她红肿的手指。然而,她的一双眼睛却在暗中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宫女的窃窃私语,太监的鬼祟行踪,崔金枝与某些人的眼神交换……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规则,更需要找到回去的可能……或者,至少,先在这地狱里活下去。

她的“邪门”很快引来了更大的麻烦。

三日后,一个负责浆洗太后凤袍的小宫女,在熨烫那件华丽繁复的凤袍时,突然浑身剧烈抽搐,口吐白沫,当场暴毙!死状与小蝶如出一辙!矛头再次如同淬毒的利箭,直指陆知微——只有她接触过那些“邪门”的死亡,只有她懂得那些“妖术”!

这一次,陆知微被直接押到了掌刑司那间散发着浓重血腥和绝望气息的暗房。阴冷的石壁仿佛能吸走人的体温,墙上挂着各种叫不出名字、闪烁着寒光的刑具。崔金枝站在一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狠毒,仿佛已经看到了陆知微的结局。

“说!贱婢!”掌刑的太监嗓音尖利得如同夜枭,手里的鞭子沾着浑浊的盐水,在空中甩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密闭的暗房里格外瘆人,“用了什么妖法害人?是不是又下了毒?老实交代,免受皮肉之苦!”

陆知微被粗暴地绑在冰冷的刑架上,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她手臂的皮肉里,带来火辣辣的疼痛。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被绑着的不是她自己。她的目光扫过面目狰狞的太监,扫过得意洋洋的崔金枝,最后落在那件摊开在木盘里、尚带着熨斗高温痕迹的华丽凤袍上。金线银丝在昏暗的油灯下反射着微弱却刺眼的光。

“她不是死于妖法,”陆知微的声音在阴冷潮湿的暗房里异常清晰,像冰珠砸在石板上,“是死于接触了凤袍领口内层浸染的‘牵机’粉末。此物遇热极易挥发,通过呼吸道和皮肤渗入体内。熨斗的高温,加速了毒性的发作,要了她的命。”她的语速平稳,如同在宣读一份严谨的验尸报告。

掌刑太监一愣,扬起的鞭子停在了半空。崔金枝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眼神闪烁。

“凤袍乃太后御用之物,神圣不可侵犯!岂容你这贱婢污蔑构陷!”崔金枝色厉内荏地尖声反驳,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不是污蔑,一验便知。”陆知微的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刺向那件凤袍领口内衬的缝合处,“用银针探入内衬缝合处的缝隙,看看针尖是否变黑。或者,”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弧度,目光扫过角落里燃烧着的火盆,“找只活物,老鼠、鸟雀都行,放在尚有熨斗余温的领口上熏一熏,看它死不死。”

暗房沉重的木门在此时被轻轻推开一条狭窄的缝隙。外面稍亮的光线如同吝啬的金粉,泄入这阴暗的牢笼,恰好映出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轮廓。他站在门外的阴影里,没有进来,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无声无息。

陆知微敏锐如猎鹰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那道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温润,如同上好的暖玉,深处却仿佛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然而在那悲悯之下,更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冰冷、幽邃。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奇异的兴趣?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出土、锋芒毕露的利器是否趁手。

掌刑太监显然也注意到了门外的人影,脸色瞬间大变,高举的鞭子无声地、迅速地垂了下去,腰也微微弯了下去。

“牵机……”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暗房中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却又隐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查。”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崔金枝心上。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门外的人影悄然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但暗房里的空气,已然彻底不同。

陆知微被松了绑。没人再提用刑的事。那件华贵的凤袍被小心翼翼地收走,如同捧着烫手山芋。临走前,掌刑太监深深看了陆知微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混杂着惊疑、忌惮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回到浣衣局那个散发着浓重霉味、劣质皂角和汗臭混合气息的通铺,陆知微躺在冰冷潮湿、扎人的稻草铺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被粗糙麻绳勒出的深紫色淤痕。黑暗中,她清晰地记得那双眼睛。

温和的表象下,深藏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含着悲悯的泪光,却无半分软弱与迟疑。

像一把用最名贵丝绸精心包裹的寒刃。

直觉如同冰冷的电流窜过脊椎,告诉她,那就是新帝,萧云璟。

他看到了她的“利”。而她,嗅到了他身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一丝属于同类、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气息。

在这座以冤魂为食、谎言为砖的宫廷里,一把渴望剖开黑暗的刀,似乎找到了一个能提供解剖台的持刀人。或者说,一个急需利刃的持刀人,发现了一把锋芒毕露的刀。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起初是淅淅沥沥,打在瓦片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渐渐连成一片沉闷的轰鸣,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

陆知微闭上眼,耳畔似乎又响起实验室爆炸那撕裂一切的尖啸,与这宫廷永不停歇的雨声重叠在一起。她翻了个身,面朝冰冷潮湿、散发着土腥味的墙壁。

明天,该去后院那口据说闹鬼的老井看看了。那只饿死在墙角的老鼠,胃里空瘪得……太不寻常了。那空洞,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血色的井水,或许正在井底无声地翻涌,等待着撕裂这虚伪的平静。而那只攥着半块玉扳指的尸骸,将是她献给这位新“雇主”的第一份……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