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昭雪 > 二、血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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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得像天被捅穿了窟窿。豆大的雨点砸在浣衣局坑洼的青石板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混着皂角的泡沫和泥土的腥气,在低洼处汇成一片片小小的泥潭。水汽蒸腾,将本就破败的院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令人窒息的湿冷之中。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劣质皂角的刺鼻气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腥甜,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让人心头莫名发紧。

陆知微缩在偏房屋檐下漏风的一角,廊下那盏飘摇的“气死风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圈,勉强照亮她掌心托着的一只死透的老鼠。鼠尸僵冷,毛发被雨水打湿,粘成一绺绺。她无视了指尖的冰凉,指腹专注地按压着鼠腹,眉头微蹙。

“肠道无淤血…胃囊空瘪得反常…”她低语,声音几乎被雨声吞没,“不是疫病…倒像是…活活饿死的?可这浣衣局里,浆水残渣、厨余泔脚并不少…”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混着雨水翻搅起的土腥气,猛地钻进她的鼻腔,比之前更清晰,更令人作呕。

陆知微倏地抬头。几个小宫女如同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从后院方向逃来,个个面无人色,衣衫湿透贴在身上,狼狈不堪。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嗓子已经劈了叉,带着哭腔的尖叫撕裂了雨幕:“井…井里有血!鬼!冤魂索命来了!春桃…春桃被拖下去了!”

人潮瞬间裹挟着陆知微涌向浣衣局后院。那口废弃多年的老井边,已黑压压围了一圈人,个个抖如筛糠,脸色在昏暗中惨白得吓人。浑浊的井水像是被地底煮沸了一般,剧烈地翻滚着,竟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粘稠的暗红色!水面之上,还诡异地漂浮着几缕被泡得肿胀发白的发丝,随着水波起伏,如同索命的水鬼。

“是…是春桃!”一个宫女瘫软在地,指着翻涌的血水,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昨儿失踪的春桃!定是先帝爷的冤魂不散,拖她下去祭井了!报应…是报应啊!”她的话像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点燃了人群里压抑的恐惧。

“住口!休得胡言!”掌事姑姑崔金枝厉声喝止,声音却也在发颤。她四十上下,一张精明的脸此刻绷得死紧,眼神锐利如刀,飞快地扫过在场诸人,尤其在陆知微脸上多停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惕。陆知微注意到她左手习惯性地蜷着,拇指下意识地、用力地摩挲着食指指根——那里有着厚厚的老茧,是常年用力绞拧厚重湿衣留下的印记。

“陛下登基不久,便生此不详!”崔金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引导,试图将这“不详”的源头指向某个特定的方向,“定是…”她的话音未落,目光已意有所指地投向皇宫深处那象征着最高权力的方向,未尽之言呼之欲出——定是新帝失德,招致天罚!

“定是什么?”一个清朗却微带疲惫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风雨的喧嚣和人群压抑的啜泣,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人群如摩西分海般哗啦散开。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独自立在滂沱雨幕之中,未撑伞。明黄的龙袍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污浊不堪,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略显单薄的身形。年轻的皇帝萧云璟站在那里,脸上并无明显的怒容,只有一种被冰冷雨水冲刷过的、近乎透明的苍白。雨水顺着他的鬓角、下颌线不断滑落,他望着翻涌着诡异血色的枯井,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像一尊被风雨无情侵蚀的玉像,孤独而沉重。

陆知微的目光却像最精准的尺,瞬间量遍了他全身。龙袍袖口处,几点极其细微的、几乎与湿透布料融为一体的深褐色喷溅状痕迹,被她锐利的视线捕捉到。那形态——短促,密集,源头方向…她瞳孔骤然微缩,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高处喷溅?受伤?还是…溅血?

崔金枝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泞里,泥水溅脏了她的裙摆:“陛下!此乃大凶之兆!必是…”她刻意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必是先帝爷在天之灵震怒,降罚于宫闱!为今之计,唯有速速封井,以安亡灵,方能平息天怒啊!”她身后的几个心腹嬷嬷也跟着跪倒,哭声、哀求声响成一片,字字句句,都将这“天罚”的矛头,隐晦而毒辣地引向龙袍加身的新帝。她们匍匐在泥水中,姿态卑微,言语却如淬毒的匕首。

萧云璟沉默地看着翻涌的血井,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沉重如铁的叹息。那叹息在风雨的呜咽中显得格外单薄无力,仿佛承载着千钧重压。陆知微清晰地看到他袖中的手,在微微发抖,是冷?是怒?还是…一种被逼至绝境的无力?

“封井?”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棱投入沸水,突兀地刺破了这片哀哭与风雨营造的悲情氛围。

陆知微拨开挡在身前瑟瑟发抖的宫女,无视了崔金枝几乎要剜人的怨毒目光,无视了皇帝复杂而深沉的注视,更无视了那翻涌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色井水。她径直走到井边,步履沉稳,没有丝毫犹豫。冰冷的雨点砸在她脸上,她连眼睫都未眨一下。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她俯身,伸出纤细却异常稳定的食指,毫不犹豫地探入那粘稠、诡异的暗红液体之中!

指尖传来温热粘腻的触感,与她预想的冰冷井水截然不同。她将染血的指尖凑到鼻端,极其轻微、却极其专注地嗅了一下。随即,在皇帝、掌事姑姑和所有惊恐宫人屏住的呼吸声中,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头皮发麻的动作——将那根染着猩红的手指放入口中,舌尖极其轻微地、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舔了一下!

“呕…”有人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干呕出声。

陆知微却面无表情地直起身,声音清晰、冷静得穿透重重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血?三分猪血,七分井水,掺了茜草根增色染红,外加一把粗盐防止过早腐败凝固,保持这种‘新鲜欲滴’的假象。手法粗糙,破绽百出,糊弄鬼都嫌不认真。”她甩了甩手指上残留的粘腻,目光如淬火的冰锥,直刺崔金枝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姑姑,冤魂索命,还用得着省这点猪血的本钱?还是说,这‘血水’…本就不是给鬼看的?”

“妖女!你…你血口喷人!”崔金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啸着从泥水里跳起来,状若疯癫,手指几乎要戳到陆知微脸上,“亵渎亡灵!污蔑宫规!妖言惑众,扰乱人心!来人!给我把这个满口胡吣的贱婢拿下!堵了她的嘴!”

几个膀大腰圆、早已蓄势待发的嬷嬷立刻目露凶光,如同饿虎扑食般朝陆知微扑来!

“且慢。”

又是那个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萧云璟上前一步,竟直接挡在了陆知微身前。他的身形并不魁梧,甚至显得有些清瘦,此刻站在陆知微与那些凶神恶煞的仆妇之间,却像一道突然拔地而起的堤坝,挡住了汹涌的恶意。雨水顺着他鸦黑的鬓角流下,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眼神却不再飘忽茫然。那眼神沉静如古井,深处却涌动着被逼至角落后反而沉淀下来的、不容侵犯的力量,静静落在崔金枝脸上。

“崔姑姑,”他开口,声音不大,每个字却像裹着冰碴,“封井之前,是不是该把里面的东西捞出来看看?也好让先帝之灵…看看清楚,究竟是何方妖孽,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冰冷的质问。

崔金枝的脸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像是离水的鱼:“陛下!万万不可啊!此井污秽不祥,阴气冲天!恐冲撞龙体圣安…惊扰了先帝亡灵…”

“捞。”萧云璟打断她,只吐出一个字。平静,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一个字,重若千钧。

宫人们面面相觑,最终在皇帝沉默却如同实质般的威压注视下,战战兢兢地取来长杆和绳索。折腾了约莫一盏茶功夫,井水被搅动得更厉害,翻涌的血色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更浓烈的腥气。终于,绳索绷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一个沉重的、被水草和淤泥裹缠得严严实实的人形物体,被拖拽着,一点一点拉出井口。

“噗通”一声闷响,尸体软塌塌地摔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肿胀发白,正是失踪的宫女春桃。尸体口鼻处异常干净,没有溺毙者常见的蕈状泡沫。最令人心惊胆寒的是她的左手——五指如钩,以一种极度痉挛、仿佛要将什么东西刻进骨子里的姿态,死死地攥着一样东西!

陆知微没有丝毫犹豫,不顾恶臭和令人作呕的泥污,蹲下身。她纤细却有力的手指,一根一根,用力掰开了那僵硬冰冷如铁钳般的手指。

啪嗒。

一块沾满污泥的残片落在地上。

陆知微捡起,就着廊下昏黄摇曳的灯光,用自己还算干净的袖口内侧,用力擦拭。污泥褪去,露出半块断裂的玉扳指。玉质温润,边缘却带着不规则的尖锐断口,其中一处断茬异常尖锐,在灯光下竟泛着幽暗的蓝芒——显然是淬了剧毒!最刺目的是扳指内壁上,阴刻着一个清晰无比、笔锋凌厉的小字——

“璟”。

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目光,惊惧的、怀疑的、幸灾乐祸的、恶毒的,瞬间如同实质的箭矢,聚焦在萧云璟身上!那小小的“璟”字,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狠狠烫在每个人的视线里,也烫在萧云璟的心上。

崔金枝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狂喜,随即化作巨大的、夸张的悲愤,她再次扑倒在地,声音凄厉如啼血:“陛下——!这…这是您的贴身之物啊!”她指着那半块扳指,手指抖得厉害,“春桃这丫头,定是昨夜轮值时…撞破了什么不该看的…才被灭口沉井!先帝爷啊!您在天有灵睁眼看看啊…看看这弑父…看看这灭口的孽障!”她刻意含糊了“弑父”二字,却将“灭口”喊得震天响,意图昭然若揭。

萧云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看着那半块扳指,脸色白得吓人,雨水冲刷下,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紧紧抿着。他袖中的手,攥得死紧,指节泛白,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剧烈的颤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全身——栽赃!如此狠毒、如此直接的栽赃!矛头直指他弑父夺位的最大污点!

陆知微却站了起来。她没有看那半块足以致命的扳指,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再次投向萧云璟龙袍的袖口——那几点深褐色的喷溅痕迹。然后,她缓缓抬起手,将沾着污泥、尸臭和剧毒的半块扳指,递到了萧云璟的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触碰到他冰凉的下颌。

“陛下,”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面碎裂般清晰,压过了崔金枝的哭嚎,压过了风雨的呼啸,清晰地传入萧云璟耳中,也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这血渍的喷溅形态,短促密集,角度上扬,源头高度约在四尺。”她顿了顿,目光如同两柄利剑,紧紧锁住萧云璟骤然收缩、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法堂之上的最终宣判:

“凶手,身高不足五尺,是个左撇子。”

她再次停顿,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缓缓扫过崔金枝那瞬间僵硬、下意识想要缩回的绞衣左手,最后落回皇帝苍白却因她的话而骤然涌起一丝异样波澜的脸上。

“至于这扳指…”陆知微掂了掂手中冰冷刺骨的残玉,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洞察一切的弧度,“老鼠啃过,齿痕新鲜。上面沾的,是先帝爷遗诏匣子上特有的、陈年的血渍和桐油混合气味。春桃,是拿着它,被人灭了口。这扳指,不是凶器,是赃物,更是…嫁祸的证物!”

“陛下,”她踏前一步,逼近萧云璟,将那半块扳指递到他眼前,染着污泥的指尖几乎要触到他冰凉紧绷的下颌。雨幕在她身后织成灰色的巨帘,浣衣局众人的抽气声、崔金枝怨毒的诅咒、风雨的呜咽,都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音。她眼中只有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那里面翻涌的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弱希冀。

她压低了声音,如同毒蛇精准地吐信,只钻进他一人耳中,带着一种赌上性命的决绝:

“合作吗?我替你找出真凶,揪出藏在血诏背后的人,还你一个清白的龙椅。”

她微微偏头,目光如实质的冰锥,刺向泥泞中春桃那只僵硬的、指控般的左手,刺向崔金枝下意识护住的、暴露了惯用左手的左腕,最终落回萧云璟脸上,唇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却充满力量的笑:

“而你,保我项上人头,许我…在这地狱里,剖开所有魑魅魍魉的肚肠。”

雨,冰冷地砸落。枯井中翻涌的血水,如同无声的嘲笑,又似狰狞的邀请。年轻的帝王与来自异世的法医,在污浊的泥泞与致命的诬陷中,第一次将彼此的命运,以“合作”之名,紧紧系在了一起。冰冷的扳指躺在两人之间,散发着阴谋与剧毒的气息,却也成为了他们联手撕破这黑暗的第一块踏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