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昭雪 > 三、雨夜骨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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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不再是天穹的垂泪,而是泼天的倾泻,仿佛九重之上的银河被硬生生撕开了口子。豆大的雨点砸落,力道沉重得能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发出擂鼓般的闷响。浣衣局后院的这片荒地,早已化作一片混沌的泥泞地狱。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枯叶、碎石和不知名的污秽,肆意横流。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腐烂植物的酸馊味,以及一种……更幽微、更刺鼻的气味,像冰冷的钩子,穿透雨幕,直直拽着人的神经——那是陈年枯骨的朽气,混杂着硝酸银灼烧后特有的、金属与酸液反应的刺鼻气息。

陆知微拨开一丛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散发出腐败气息的蒿草,冰冷的雨水瞬间顺着她的额发、脖颈灌入衣领,激得她打了个寒颤。但这寒意并未阻止她的脚步。那股混合着腐骨与硝酸的冰冷气味,如同黑暗中无声的召唤,引领她走向那口被视为不祥之地的废弃枯井。

然后,她看见了那道身影。

明黄,在这片被墨汁浸透、被泥泞吞噬的黑暗里,像一块被随意丢弃、浸透了污水的破布。萧云璟,年轻的帝王,就那样蹲在枯井沿旁翻涌的泥浆里。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龙袍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金线,此刻吸饱了泥水,沉甸甸地贴在冰冷的石头上,早已失去了光泽,变得污浊不堪。雨水顺着他低垂的脖颈,汇成细流,肆无忌惮地灌入衣领,他似乎浑然不觉。他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泥水里散落的、那些灰白之物上。

股骨、胫骨、碎裂的椎体、零散的肋骨……他沾满污泥的手指,在冰冷和湿滑中笨拙地尝试拼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精确,却又透着难以掩饰的生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块枕骨碎片在他手中反复尝试,却总无法与下方几块拼凑的颈椎骨严丝合缝。他指关节处几处新鲜的、边缘泛红的灼伤在雨水冲刷下格外刺眼——那是硝酸银留下的印记,无声诉说着他独自在此摸索、检验所付出的代价。

陆知微的脚步停在更深的阴影里,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滑入眼中,带来模糊的刺痛,却让她的视线更加锐利,如同手术刀般扫描着地上散落的骨骼:成年男性,约七尺五寸(175cm),右股骨陈旧性骨裂愈合良好,颅骨枕部碎裂边缘锐利,绝非自然……她的目光最终落回那个在泥泞中挣扎的帝王身上。

就在萧云璟又一次尝试失败,手中那块顽固的颅骨碎片脱手,即将滑入浑浊的泥水时,陆知微一步踏出了阴影。

“枕骨大孔前缘关节面与寰椎前弓角度偏差三度。”她的声音清冷,穿透密集的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清晰地传入萧云璟耳中。

萧云璟的动作骤然凝固!握着另一块颅骨碎片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发出危险的“咔”声。他没有抬头,只有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砸落,一滴,又一滴。空气仿佛被这冰冷的雨水彻底冻住,沉甸甸地压下来,连狂躁的雨声都似乎被隔绝在外。

几息令人窒息的死寂后,他才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脸。

湿透的额发紧贴着苍白的皮肤,雨水冲刷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洗去了往日的温润伪装。那双惯常温润含悲的眼眸,此刻却像淬了寒冰的深潭,翻滚着惊愕、被瞬间洞穿的狼狈,以及一种凶兽护食般的警惕与暴戾。他死死盯着陆知微,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这重重雨幕,看清她灵魂的底色,判断她究竟是敌是友,抑或……是又一个妄图窥探他最深秘密的猎手。

陆知微坦然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她的视线却精准地落在他龙袍的袖口——那几点被雨水泡得发白、却依然顽固附着着的深褐色喷溅状痕迹。与血井案那晚,春桃尸体被发现时,他袖口沾染的形态,一模一样!这绝非巧合。

“凶手左撇子,身高不足五尺,”她声音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份冰冷的尸检报告,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雨声之上,“力量有限,但角度刁钻。凶器是……砚台?”她的目光如同探针,扫过地上几块带有明显钝器撞击凹痕的骨骼碎片,尤其是颅骨枕部的致命伤,“砸在左后脑枕骨位置,一击致命。然后……”她的视线移向井沿附近几根被丢弃的、粗壮沉重的绞衣棍,“分尸的工具,像是这些?”

萧云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中的风暴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知道的太多了!多到可怕!多到让他精心构筑的防御摇摇欲坠!

陆知微不再看他。她直接拿过他手中那块顽固的颅骨碎片和地上拼凑的颈椎骨。她的手指同样沾满污泥,动作却快、准、稳,带着法医特有的冷酷高效。雨水疯狂地打在她快速移动的手指上,她浑然不觉,仿佛那只是无意义的背景噪音。

“寰椎前弓关节面微调……颧骨碎片卡入颞骨颧突下方……好了。”随着她最后一下沉稳的按压,那块困扰萧云璟许久的颅骨碎片稳稳地嵌入颈椎骨,头颅与颈部的连接瞬间完成。一具破碎的骸骨,在泥泞的雨夜中,以一种狰狞而诡异的姿态,初具人形。

萧云璟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眼中的警惕被一种深沉的震动取代。她的动作行云流水,精准得令人心悸,仿佛她不是在拼凑一具尸骸,而是在解开一道早已熟稔于心的谜题。

陆知微的目光却并未停歇。她像最精密的扫描仪,视线扫过那具骸骨拼凑出的左膝位置。那里,一块左膝髌骨被泥土半掩着。她毫不犹豫地俯身,毫不在意泥泞肮脏,一把抓起那块髌骨。冰冷、粗粝的触感透过湿透的布料传到掌心。她用手指摩挲着骨面上一个伪造得极其逼真的“陈旧性箭创”痕迹。

“箭伤?”她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在滂沱雨声中格外清晰,如同冰锥刺破水幕,“创面边缘过于平滑,像是被精心打磨过,缺乏受力瞬间应有的放射性骨裂纹。再看这‘骨痂’……”她将髌骨举到眼前,凑近旁边一盏在风雨中飘摇欲灭的气死风灯,让微弱的光线照亮骨面,“形态完美得像工匠雕刻出来的艺术品,没有自然愈合应有的过渡带,也没有钙化沉积的紊乱区。”她的指尖用力刮擦掉表面覆盖的污泥,露出下面过于均匀的骨质,“更重要的是,陛下请看,”她抬眼,目光如电,锐利地刺向萧云璟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在法庭上宣读最终判决:

“这‘伤’下面的骨质密度和颜色,与周围完全一致!没有半点受过创伤后修复应有的痕迹!这不是伤!这是死后三年以上,有人用特殊工具精心打磨、再用药物浸染伪造出的疤痕!为了什么?”**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雨幕的力量:

“为了让他更像某个人?一个……左膝受过箭伤的人?!”

萧云璟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钻心的疼痛也无法抵消那股从心底窜起的寒意。身体绷紧如一张拉到极致、濒临崩断的弓弦。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有反驳,也无法反驳。那瞬间剧烈收缩的瞳孔、骤然失血的脸色、以及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拳头,已是无声的默认!这骸骨的身份,这伪造伤疤指向的真相,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就在这时,萧云璟因这巨大的情绪激荡和长时间蹲伏的疲惫,脚下一滑,下意识地伸手撑向泥泞的地面!手掌不偏不倚,按在泥浆里一株被雨水打得蔫头耷脑的野草上!

“呃!”他触电般猛地缩回手,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指尖却已沾上了那植物断裂处渗出的、带着粘腻感的汁液。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杏仁底味的苦涩气息,混在浓重的土腥气中,幽幽散开。

断肠草!

陆知微的鼻子比她的眼睛更快!这股独特的气味瞬间锁定了那株不起眼的毒草。萧云璟显然也闻到了!他死死盯着自己沾了汁液的手指,眼神中翻涌起剧烈的厌恶和……一种深埋的、刻入骨髓的恐惧!他猛地将手在湿透的龙袍上狠狠擦拭,仿佛要擦掉什么极其污秽、极其致命的东西,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恐惧而产生的颤抖。

他的异样立刻引起了陆知微的警觉。她顺着他刚才按压的位置看去,泥浆被他的手掌翻开一小块,露出下面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属于泥土和腐骨的、细碎的金色闪光。

她伸出手指,不顾泥泞的湿冷,小心翼翼地拨开那点闪光周围的污泥,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捻起那东西。

是半片指甲盖大小的金箔碎片。

雨水迅速冲刷掉金箔上的污泥,露出其真容。薄如蝉翼,却蕴含着沉甸甸的贵气。上面錾刻着极其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莲心处镶嵌着一粒细小如尘、却在昏暗中依旧努力折射出微弱璀璨光芒的碎红宝。这工艺,这材质,绝非民间能有,是宫廷御用的顶级工艺!

陆知微将金箔碎片举到眼前,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端详,然后递到萧云璟眼前:“陛下,这金箔……是从井底带出来的?”

萧云璟的目光落在金箔上,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到!他猛地别开脸,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紊乱,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溺水之人拼命挣扎着呼吸。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失去所有血色的唇线滑落,他的眼神瞬间变得空茫而遥远,仿佛灵魂被强行拉入了某个极其遥远、极其黑暗、充满了痛苦与背叛的漩涡。

一个破碎而血腥的画面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湿冷的宫殿角落,厚重的明黄帐幔后,年仅七岁的他蜷缩着小小的身体,惊恐地瞪大眼睛。他看到父皇的药碗被打翻在地,褐色的药汁泼洒在光洁的金砖上,蜿蜒流淌,如同垂死的毒蛇。碗底残留的药渣旁,赫然粘着一片同样纹样、同样镶嵌着碎红宝的金箔碎片!那冰冷的金色,那刺目的红,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恶魔的眼睛!

然后,一只戴着华丽护甲、保养得宜的手,迅速而隐秘地从他视线边缘伸过来,极其熟练地捡走了那片金箔……那只手的主人……那张在记忆中永远带着温和假面的脸……

“母……后……”一个破碎的、几乎无法听清的音节,混着雨水和极致的痛苦,从他紧咬的牙关中逸出。

陆知微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瞬间的失神、那声破碎的低语,以及他下意识抬手拂过自己完好无损的左膝的动作。金箔、断肠草、伪造的左膝箭伤、皇帝对药汁的剧烈抗拒……所有冰冷的线索如同无数条毒蛇,在她那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大脑里迅速绞缠、汇聚,指向那个令人窒息、却又无比清晰的答案——先帝之死,绝非寻常!太后林晚意,她的“母后”,与这金箔、这毒草、这伪造的骸骨,脱不了干系!这枯井下的骸骨,极可能就是当年被用来顶替真正“左膝中箭”之人的替身!

她不再追问。追问只会撕开他血淋淋的伤口。她只是沉默地、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将那块带有伪造箭伤的冰冷髌骨,轻轻地、准确地放回泥泞中骸骨的左膝位置。这个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萧云璟终于从那个血腥的闪回中挣脱出来,脸色比鬼魅还要苍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已流干。然而,他的眼神却像被这场狂暴的暴雨彻底洗刷过一般,褪去了所有的迷茫、痛苦和伪装,只剩下寒星般的锐利、万载玄冰般的冰冷,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不再掩饰,不再伪装。他猛地直起身,雨水顺着他挺拔的身躯流淌。他解下腰间一枚青玉腰牌,玉质温润内敛,无繁复纹饰,只在中央刻着一个古朴的“璟”字。玉牌边缘,一道细微的裂痕几乎难以察觉,却像一道无声的伤疤。

他抬手,将腰牌递向陆知微。雨水冲刷着玉牌和他递出的手。那只手,此刻稳定得如同磐石,有力得如同钢铁,再无半分颤抖。

“陆知微,”他的声音被雨水浸润,沙哑低沉,却字字如铁,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敲打在冰冷的骸骨之上,也敲打在两人之间无形的壁垒上,“凭此牌,可入昭狱司旧档库,翻阅所有封存卷宗。遇阻拦者,格杀勿论!”

他的目光如深渊,牢牢锁住她的眼。那里面翻涌的,是滔天的恨意,是刻骨的悲恸,更是孤注一掷的、沉重的信任:

“替朕,剖开这宫里的所有魑魅魍魉,找出……这骸骨的主人,揪出那个藏在‘冤魂’背后、用金箔装点毒药的人。”

“朕许你,白骨为证,真相为刃,”他踏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冰冷的呼吸,“在这地狱里……杀出一条血路。不死,不休!”

陆知微看着那枚在雨中泛着幽冷光泽的青玉牌,又看向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却向她彻底敞开的眼睛。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骨髓,带来刺骨的寒意,然而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战意、责任和某种奇异共鸣的战栗,却从心底最深处升腾而起,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

她没有半分迟疑,伸出了同样冰冷却异常稳定的手。她的指尖触碰到那枚冰冷、坚硬、带着裂痕的玉牌,也触碰到了他指尖残留的雨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用力,紧紧握住了它!玉牌的棱角深深硌入她的掌心,传递着沉甸甸的权柄,也传递着一份浸透了血腥与信任的契约。

“好。”她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在滂沱的雨声中,清晰得如同裂帛,斩断了所有犹豫,宣告着同盟的正式缔结。

雨,依旧疯狂地砸落。枯井边的骸骨在泥泞中沉默。而紧握着青玉牌的陆知微与袒露了最深秘密的萧云璟,在冰冷的雨夜中,终于从互相试探的刀与鞘,变成了指向共同敌人的、淬火的刀锋。地狱之路,在此刻,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