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J,星光剧场。巨大的穹顶之下,上千颗心脏的搏动似乎汇聚成一种有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舞台之上。灯光,不再是温柔的追光,而是如同灼热的白色暴雨,无情地倾泻在柯远汗湿的脸上、脖颈上,将他钉在这片万众瞩目的方寸之地。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滴进戏服的领口,留下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冰冷地黏在皮肤上。《等待戈多》第三幕第二场,音乐卡点早已过去,舞台右侧的入口像一个黑洞洞的、等待吞噬他的巨口。
他的双腿,曾经在无数红毯和镁光灯下自信迈动的双腿,此刻却像是被灌满了冰冷沉重的铅,又像是被无形的钢钉死死楔在了光滑的地板上,动弹不得。该他入场了,该念出那句他演练过上百遍、甚至梦中都能脱口而出的关键台词。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像离水的鱼。喉咙里像是被一只粗糙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气流摩擦声带的嘶嘶声,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柯老师……?”舞台监督压抑着极度焦虑的、气声般的提醒,从侧幕条的阴影里微弱地传来,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镇定。
然而这声音却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台下,那原本被黑暗吞噬的八百个席位,此刻在他过度敏感的感知中无限放大。他仿佛能“听”到每一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的重量,能“听”到观众们抑制住的咳嗽声、衣料的摩擦声、甚至是不耐烦的、细微的换气声。这些声音汇聚成一片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轰鸣,淹没了他所有的思维。那些烂熟于心的台词,那些赋予角色生命的词语,像是被这轰鸣声震得粉碎,瞬间从他的脑海里蒸发殆尽,留下了一片空白而恐怖的荒原。
一种冰冷的、粘腻的恐惧感,如同最阴险的毒蛇,顺着他的脊椎骨缓慢而执拗地向上爬行,所过之处,留下一片寒毛倒竖的战栗。他的视野开始模糊、旋转,舞台刺眼的灯光晕染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光斑,边缘泛着不祥的黑色涟漪。聚光灯不再代表荣耀,而是审判的探照灯,将他内心最深处的怯懦和无能照得无所遁形。
“……对不起。”这两个音节几乎不是发出的,而是从他痉挛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微弱得像一声叹息,却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然后,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做了一个十七年演艺生涯中从未做过、甚至从未想过的事情。他猛地转过身,不再是剧中的角色,而是赤裸裸的、崩溃的柯远本人,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片令他窒息的舞台。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的嗡嗡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但他已经听不见了,他只是盲目地朝着后台黑暗的甬道冲去,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二十分钟后,他蜷缩在一辆出租车陈旧的后座里。车窗外的BJ,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一如既往地繁华喧嚣,却与他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他的私人手机在口袋里持续不断地震动,嗡嗡声贴着大腿皮肤,固执而令人烦躁。屏幕上,经纪人、导演、剧院经理的名字交替闪烁,像一道道催命符。他没有接,甚至没有去看。他只是用另一只几乎无人知晓号码的私人手机,手指颤抖地拨通了妻子安娜的电话。
听筒里的等待音每响一声,他的心脏就抽搐一下。终于,电话被接起,背景音是嘈杂的键盘敲击声和模糊的人声,显示着另一端的忙碌。
“亲爱的,”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我职业生涯……玩完了。刚才,面对台下黑压压的观众,我脑子一片空白,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身体……身体也完全僵住了,动不了……”他语无伦次,急切地想要倾诉这灭顶的恐惧,渴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你太紧张了,放松点,休息一下再上台就会缓解的。”安娜的声音传来,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静,甚至能听到她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我现在好忙,你长话短说。”
这冷静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寻求慰藉的希望。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那个决定:“我不想演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键盘声也停了。“你想清楚了吗?”安娜的声音变得严肃,“这是你转型话剧的第一部戏,意义重大。你现在放弃,意味着以后在这个圈子里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我想好了。”他重复道,语气里是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和平静。
“那好,”安娜的回应快得惊人,立刻切换到了解决问题的模式,“那就按你的决定来做。善后的事情我会让团队处理。”
“我不想回家,”柯远看着窗外飞逝的流光,补充道,声音里充满疲惫,“估计这会儿记者已经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堵在我们家门口了。”
“那我马上给你订东丽岛巴蒂亚度假村的房间,”安娜的反应极其迅速,仿佛早已备好了方案,“那里的海疗非常不错,我上次去体验过,非常棒。早就不是你童年记忆里那个破旧的小渔村了。你需要彻底放松,亲爱的。”她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轻快——或许对他暂时消失在她忙碌的视野里感到满意。
“好,我马上去机场。”柯远挂断电话,仿佛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全身虚脱。他抬起头,对司机哑声说:“师傅,麻烦改去机场。”
四个小时后,柯远已经置身于飞往度假地的航班上。机舱外是浓墨般的夜色,偶尔能看到下方城市连绵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当飞机开始下降,咸湿而清新的海风气息似乎提前穿透了机舱的密闭环境,钻入他的鼻腔。
一瞬间,某些深埋的记忆被唤醒了。童年时,每次被严厉的导师训斥,或是被同龄人孤立嘲笑后,他总会一个人偷偷跑到海边,坐在粗糙的礁石上,看着无边无际的蓝色大海发呆。咸湿的海风,永恒不变的海平线,以及节奏单调却充满力量的浪涛声,曾是他治愈内心焦虑和恐慌的唯一良药。这片蔚蓝,是他潜意识里最后的避难所。
巴蒂亚度假村坐落于临海镇东丽岛的东侧。出租车驶入度假区时,柯远几乎认不出这就是记忆中的那个偏僻小岛。宽阔的柏油路取代了泥泞的小径,两旁是精心设计的热带园林和风格各异的豪华酒店、别墅,霓虹招牌闪烁着诱人的光芒。十多年的时间,资本的力量已将这里彻底改造为一个喧嚣而精致的度假胜地,与他记忆中那个宁静、甚至有些破败的故乡痕迹截然不同,一种物是人非的陌生感攫住了他。
他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在度假村内部用光滑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轮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单调噪音。海风依旧带着微咸的气息,却似乎混合了高级香水、防晒霜和酒精的复杂味道。
步入度假村大堂,挑高的穹顶,奢华的水晶吊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昂贵的香薰气息,像是白兰花与檀木的混合体。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厅中央放置的一架纯白色三角钢琴,无人弹奏,琴键却在自己起伏,自动演奏着一系列轻柔舒缓的曲子——《致爱丽丝》、《天空之城》、《秋日私语》、《童年的回忆》……
听到这些熟悉而略带感伤的旋律,柯远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一点点。他几乎要佩服酒店管理者的精明算计——他们精准地拿捏住了旅客渴望放松、怀旧的情绪需求,并用这种低成本的方式提供了即时的情绪价值。真是……厉害。
他走到前台,出示证件。服务员训练有素,热情周到。在等待办理入住的间隙,柯远坐在舒适的沙发上,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大堂里进进出出的人群。很快,他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视线所及之处,大多都是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人,或是互相搀扶,或是坐着轮椅,由护工陪同。他这样一个四十岁、正值盛年的男人混迹其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扎眼。
他忍不住皱起眉头,望向正在制作房卡的服务员:“抱歉,打扰一下,请问……你们酒店住的都是……年长的客人吗?”他尽量让语气显得礼貌。
服务员抬起头,露出职业化的甜美微笑:“哦,不,先生,我们酒店接待各种年龄段的客人。不过,这个时间点,比较年轻的客人通常都在沙滩俱乐部、游泳池或者水上活动中心享受日光浴和派对呢。”
柯远不再说话,一种莫名的孤立感油然而生。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双手的大拇指无意识地互相绕着圈,这是他极度焦虑时的小动作。
服务员将一张制作精美、几乎像艺术品的房卡递给他,热情地介绍:“柯先生,您预订的是我们的‘九天九夜静享至尊套餐’,包含了七次特色按摩理疗和七次深海海藻面膜护理。您的房间是1119,这是我们最好的至尊海景套房之一,拥有270度无敌海景和设施顶级的私人健身房。”她顿了顿,脸上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我非常喜欢您的电影,能和你合张影吗?”
“……谢谢你的支持。”柯远条件反射般地扬起嘴角,熟练地将身体向前台倾斜,露出那个被媒体誉为“最具亲和力”的招牌笑容,与女孩合了一张影。肌肉记忆完成了这一切,但他的眼神深处却是一片空洞。
“祝您入住愉快!有任何需要,请随时拨打客服中心电话。”服务员的声音依旧甜美。
“好的。”柯远点点头。穿着制服的门童热情地接过他的行李,引领他走向房间。
1119房间。门打开的那一刻,柯远再次愣了一下。房间装修极尽奢华,视野开阔无比,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外是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浩瀚大海,美得令人窒息。然而,房间内部的细节却处处透着一种……情侣蜜月的暧昧氛围。心形的靠垫,床幔上轻柔的纱帐,床头柜上摆放的香槟和双份的玫瑰花瓣,甚至空气里弥漫的香氛,都是催情的依兰味道。每个角落都放置着一张精美的欢迎卡,手写字体优雅:“尊敬的柯远先生,本酒店深感荣幸能接待您,愿您在此忘却烦忧,尽享愉悦时光!”——连这问候都像是为成双成对设计的。
他放下行李,推开玻璃门,走上宽阔的露天平台。海风立刻迎面扑来,带着夜晚海洋的深沉气息。平台边缘是错落有致的木质台阶,直接延伸入海,最下层几乎与海平面齐平,可以坐在那里感受海浪的轻抚。远处,无边泳池的水面倒映着星空和远处酒店的灯火。的确是无敌的至尊海景房,设计理念堪称绝妙。
但这一切的奢华和浪漫,此刻只加倍衬托出他的形单影只和内心荒芜。四十岁,站在世俗意义上的事业巅峰,拥有无数人艳羡的名利,他却在那片象征成功的舞台上,狼狈地失去了所有的勇气。那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掌声、那些将他捧上云端的赞誉,突然变得如此虚假和空洞,像一个一戳就破的彩色泡沫。
百无聊赖和巨大的失落感驱使他拿起手机,再次拨打安娜的电话。这一次,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挂断了。几秒后,一条短信冷冰冰地跳了出来:「亲爱的,我现在正忙,马上要出镜直播了,没时间接电话。好好享受你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