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妻子陪伴和安慰的渴望再次被干脆利落地拒绝。他闷闷不乐,决定去做套餐内含的身体护理,至少……找点事情做,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可怜。
Spa馆隐藏在一片茂密的热带植物之后,极其安静,只有若有若无的、空灵的古琴曲在空气中流淌,混合着精油的芳香。光线被刻意调得很暗,营造出极致的松弛氛围。然而,躺在柔软的美容床上,当技师用温暖的精油开始为他按摩时,柯远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放松。他的肌肉僵硬得像石头,每一次触碰都让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
“先生,请放松,深呼吸,”技师柔声示意,“您可以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漂浮在云端。”
但他不敢闭眼。一闭上眼,舞台上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台下无数审视的目光就会瞬间将他吞噬。他只能睁着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过于安静的环境,天花板上仿星空的灯光在他眼中如同监视器的镜头。
“这里空调比较冷,我给您盖条毛巾吧?”技师体贴地问。
“谢谢。”
“一会儿,我们会给您使用太空舱理疗仪,它能帮助您深度放松,很容易就能小睡一会儿。”
“谢谢。”
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然而,就在他试图强迫自己适应时,技师再次开口,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请求:“那个……柯先生,如果可以的话,能……能跟您合张影吗?我真的很喜欢您的电影,几乎全都看过……就耽误您一小会儿。”
柯远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又来了。他看了看自己,胸部以上裸露着,只盖着一条薄薄的毛巾,处境尴尬而脆弱。“要现在拍吗?可我现在这个样子有点……”他试图委婉拒绝。
“没关系,有毛巾盖着看不出来什么的。”技师似乎没听懂他的拒绝,或者说不在意,“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她话没说完,已经不由分说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身体贴近,半弯着腿,快速地将脸贴近他,咔嚓一声拍了一张。
“哎呀,抱歉,这张好像有点糊了,能再拍一张吗?”技师看着屏幕,语气自然得像在讨论天气。
柯远感到一阵强烈的反感和被侵犯的不适,但长期以来的职业习惯和那种被绑架的“偶像包袱”让他无法发作。他再次调动脸部肌肉,挤出那个练习过千万次的、无可挑剔的微笑,配合着拍了第二张。
“非常感谢!”技师心满意足,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马克笔,“可以……可以在我这件工作服后面签个名吗?就写‘To小丽’……”
柯远感到一阵荒谬和窒息。他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半撑起身体,在那件白色的工作服后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像是在嘲讽自己。
“谢谢!太感谢了!我帮您打开机器,希望您喜欢我们的服务,结束后麻烦一定要给我一个好评哦!”技师的语气欢快起来,熟练地操作着仪器,然后礼貌地鞠躬,退出了房间,并顺手关掉了大部分灯,只留下一盏极其昏暗的小灯。
房间陷入一片近乎绝对的黑暗和寂静。柯远被包裹在运行的太空舱里,一种巨大的不安和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般将他淹没。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可他全身被禁锢在仪器里,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听着那铃声固执地响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归于沉寂,像一个被无情挂断的求救信号。
理疗终于在煎熬中结束。他迫不及待地挣脱出来,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未接来电——安娜。
他立刻回拨过去。电话很快被接起。
“嗨,亲爱的,是我,刚才在做理疗,没法接电话。”他急切地解释。
“我订的套餐很不错吧?”安娜的声音传来,背景音里依然是嘈杂的讨论声和电话铃声,她似乎永远处于一个喧闹的战场。
“很不错……有你在,就更美妙了。”他试图传递一丝脆弱和需要。
“我有很多工作。”她的回答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接住他情绪的意图。
“我……现在打扰到你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对不起,我有另一个电话进来了,你等一下——”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她切换频道的声音,清晰地对旁边的人说:“这事你直接找领导沟通,我主持的是晚间新闻,不会临时调去做早间新闻,好了,就这样……什么?那条新闻没通过审核?立刻替换一条新的上来,动作麻利点!时间快到了!”
柯远握着手机,听着那头传来的、与自己全然无关的忙碌和高效,一种极度的无力感和隔阂感涌上心头。他默默地挂断了电话。
几乎就在下一秒,安娜的电话立刻追了过来,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催促:“你怎么把我电话挂了?找我到底什么事?我正忙着呢!”
“……没事儿。”他所有的倾诉欲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没事儿给我打什么电话!想给我添乱吗?”安娜的责备脱口而出。
“我……我想你陪陪我。”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声音低得像哀求。
“你烦不烦?!”安娜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耐烦,“多大点事啊?!不就是一部话剧吗?不演就不演了!至于吗?”
“可这是我的转型之路,第一部话剧,对我很重要……”他试图让她理解这件事的分量。
“那你觉得重要为什么还临阵脱逃?!”安娜的反击又快又狠,像一记耳光,“害怕了?找不到感觉了?那我能替你找到感觉吗?!柯远,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小孩子脾气?还想要人像哄宝宝一样哄着你吗?!”
“你能不能……好好陪我聊聊天,就听听我的感受……”他的防线在崩溃。
“我没时间听你瞎扯这些没用的废话!”安娜彻底失去了耐心,“想演,就自己回来面对!不想演,就乖乖在那里躲一段时间!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我帮不了你!我现在真的很忙!”
“……对不起,打扰你了。你忙吧。”柯远的声音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他率先挂断了电话,然后像被抽空了所有骨头一样,瘫倒在那个充满浪漫情调的大床上。沮丧、愤怒、委屈、还有深刻的孤独感,像厚厚的淤泥一样将他包裹,几乎无法呼吸。
为了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情绪,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走到房间角落那个看起来复杂无比的意式咖啡机前,想给自己煮一杯热咖啡。然而,面对那一排排按钮和看不懂的图标,他笨拙地摆弄了半天,不是按错了键,就是放错了咖啡粉,机器发出不满的呜鸣声,热水突然从某个缝隙里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淌满了大理石材质的台面。
“妈的!”他懊恼地低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按所有能按的按钮,想让它停下来,却只是让情况变得更糟。热水继续汩汩地涌出,像是对他无能的嘲笑。“我怎么这么笨?!连这玩意都不会用?!我怎么成了个生活低能儿了?!老天爷,我除了演戏,我还能干什么?!”绝望的自我否定如同潮水般涌来。他徒劳地试图用手去堵,最后只能狼狈地冲进浴室,扯下一条厚重的浴巾,徒劳地试图吸干台面上越积越多的水。
看着那一片狼藉和依旧在滴水的机器,一种彻底的无力感击中了他。他背靠着冰冷的橱柜,缓缓滑坐到地上,再也控制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崩溃地大哭起来。四十年来积压的压力、伪装、委屈,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终于流干。他吸着鼻子,红着眼睛,拿出手机,拨通了助理方黎的电话。
“嗨,是我,”他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你知道……怎么关掉这个咖啡机吗?它一直在漏水……”
“啊?哥,你别乱动!拍个视频给我看看!”方黎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
在方黎的视频远程指导下,柯远终于手忙脚乱地止住了水,关掉了机器。
“你真是……把我惯坏了,”柯远看着一片狼藉的台面,苦涩地自嘲,“我现在简直是个废人,一点生活技能都不会。”
“您演好戏就行了!”方黎的语气理所当然,“这些杂事本来就应该我来做!您要是都会了,我可就要失业了!”
“以后……让我自己学着做点吧。”柯远轻声说。
“绝对不可以!”方黎的反应异常激烈,“万一您不小心烫伤了手,或是划伤了脸,耽误了演出,那后果不堪设想!我们所有人都得完蛋!赔违约金能把我们都卖了还不够!”
“……好累啊。”柯远喃喃道,疲惫感深入骨髓。
“您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方黎放缓语气,“我这几天尽量帮您挡着,但天天都有导演、制片方和投资方在疯狂追问您的行踪,我快顶不住了……”
“我不想演戏了……都推掉吧。”他忽然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任性的绝望。
“推不掉啊,哥!很多都是签了正式合约的!违约金高得吓人,足够让您……”方黎顿住了,没再说下去。
“我又没财产,”柯远木然地说,“都在我太太和她父母名下。”
“那……那您人也跑不掉啊。”方黎的声音带着无奈的同情,“哥,听我的,好好调整情绪,快点振作起来回到工作中来,我们整个团队都指望着您呢……”
结束通话,想到那堆积如山、无法推脱的合同和通告,无边的烦躁再次将他吞没。他抓起手边一本带来的电影剧本,狠狠地扔向露台。纸页在夜风中哗啦作响,散落一地。
他独自走进浴室,将自己沉入巨大的按摩浴缸里,温热的水流包裹住身体,却无法驱散心里的寒意。他打开手机语音信箱,那些他之前不敢听的消息一条条跳了出来。
最先是一个极力压抑着愤怒的、熟悉的男声——话剧导演:「嗨,是我。我知道你现在不想接任何人的电话,但我必须告诉你,你在首演四周后就这样私自逃离剧组,是极其、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你对得起整个剧组几十号人的心血吗?对得起买票支持你的观众吗?我们都很期待能和你一起把这部戏完美地演完!希望你冷静下来后立刻回来,尽力弥补你造成的损失和恶劣影响!柯远,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排除万难才促成这个项目,就是因为我相信你的专业和能力!你现在的行为,就像一个极度不成熟、任性妄为的小孩子!害怕新事物很正常,我们可以一起面对,可以找心理医生疏导,但你不能选择落荒而逃!这非常懦弱!非常没担当!……就这样吧,祝你好运。」最后一句,充满了无尽的失望和鄙夷。
柯远将头埋进水里,试图隔绝这声音。良久,他才抬起头,喘着气,点开了下一条。是方黎发来的,语气有些犹豫和迟疑:
「嗨,柯老师,睡了吗?有个事……我之前一直没敢跟您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事情已经过去一阵子了,但想着您现在正好在休假,或许……或许有时间考虑一下?就是有个联系人,微信名叫‘念念一生’的,具体真实名字我不知道。她之前通过很多渠道联系到我们,想邀请您为她新开的酒店剪彩,巧合的是,她那家酒店就在您现在度假的东丽岛上。当时我觉得这类商业活动档次不高,就直接替您回绝了。后来……后来等我再想找她联系方式想备份时,发现她已经把我删了。柯老师,如果您在度假期间想顺便接点私活赚点……嗯……私房钱的话,或许可以尝试联系她?我记得您好像很早以前存过她的电话?她说……是您十七年前认识的朋友。」
“念念一生”?柯远皱起眉头,在记忆里快速搜索了一番,毫无印象。大概又是个套近乎的狂热粉丝或者想借他名气的商人吧。他拿起手机,按住语音输入键,用略带沙哑和疲惫的声音回复方黎:
「了解了。一听这微信名就知道可能是个电影粉丝。但我不认识她,也不想接这种剪彩的工作,太掉价。我也不缺那点钱。你当时直接拒绝是对的,处理得很好。谢谢告诉我。」
发送完毕,他感到一阵空虚。从浴缸里出来,身体是暖的,心却依旧是冷的。胃里传来一阵空虚的绞痛,他才想起自己几乎一天没吃东西了。
餐厅装修得美轮美奂,柔和的灯光,精致的餐具,穿着得体的客人低声交谈,发出克制的笑声。然而,放眼望去,几乎每一张桌子都是三三两两,成双成对,或是热闹的朋友聚会。只有他,形单影只地被服务员引到一个靠窗的两人位。他快速地点了几样食物,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整个过程都低着头,避免与任何人有目光接触。周围那些团聚的欢笑和亲密低语,像一根根细针,刺穿着他的神经。这顿昂贵的晚餐,吃得如同嚼蜡,只剩下无尽的失落和格格不入。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餐厅,回到那个过于宽敞、过于安静、充斥着虚假浪漫气息的套房。巨大的露台外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大海,潮声一阵阵传来,永恒而冷漠。
最终,他从行李箱的夹层里拿出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小药瓶,倒出两片白色的安定药片。就着冰凉的矿泉水,他强迫自己吞了下去。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去想,舞台、电话、合约、安娜、那个陌生的“念念一生”……他只想求一个没有梦魇的、彻底的沉睡。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逃离这全面崩塌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