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死的。
这不是一种诗意的形容,而是物理意义上的描述。它被循环系统抽干了所有意外的活性,只留下成分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氮氧混合物,在恒温二十二点零摄氏度的管道里,完成着它维持生命最低需求的、毫无激情的工作。每一次吸入,都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湿润感,仿佛肺腑也被打上了“标准洁净度”的标签。
林熵坐在市中级法院第三庭上方的技术保障室里,像一枚被嵌入庞大机括中的传感元件。单向玻璃将下方的一切变成一场无声的戏剧,而他手握后台的最高权限,能听到每一个加密频道里电流嘶鸣的低语。四壁是消音材料,将外界彻底隔绝,只有控制台上数十块大小不一的屏幕闪烁着幽蓝的光晕,数据流如同数字峡谷底部的暗河,无声而迅疾地奔腾。他曾为这种“上帝视角”感到过一丝技术人员的自豪,仿佛手握真理的权柄。但如今,更多时候,他只感到一种被这无边数据洪流裹挟、淹没的窒息。
审判已近尾声。被告席上的男人,张建国,像一株被遗忘在仓库角落、蒙尘已久的原材料,嶙峋的肩胛骨将一件洗得发白、领口磨损的蓝色工装外套撑起一个可怜而僵硬的弧度。他的案情简单明晰,算法最爱这种案子:前任市第三机械厂职工(该厂已于七年前破产清算),现任市立图书馆夜班保安,为支付其独女张琳(八岁,确诊罹患罕见遗传性疾病“脊髓性肌萎缩症(SMA)”)每月高达数万元的天价靶向药费,利用职务之便,分三次挪用公款共计人民币拾捌万柒仟元整。证据链干净漂亮,闭环完美,监控、账目、指纹、自白书,一环扣一环,他甚至没有试图狡辩,认罪流程顺畅得让旁听席上都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同情与无趣的波澜。
“现请‘社会治理辅助系统’提交量刑参考。”主法官吴廷晖的声音透过骨传导耳机传来,平稳得像一段预先录制好的、滤尽了所有可能导致判断偏差的情感泛音的最佳音频样本。他是一位在司法系统工作了近三十年的老法官,以严谨甚至有些刻板著称,但此刻,他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仿佛在抵抗某种无形的压力。
林熵面前的主监控屏上,那奔腾的幽蓝数据流如同遭遇了无形的黑洞,骤然坍缩、归拢、凝练,最终凝固成一个冰冷而确凿的结果。几乎毫秒不差,法官席侧方的全息显示屏冷冽地亮起,几行白色的仿宋体文字,带着毋庸置疑的、非人的权威性浮现:
【案件编号:CS-202X-0730】【案件类型:职务侵占】【被告:张建国】【有罪概率评估:99.12%】【量刑建议:有期徒刑3年6个月】【社会效用评估结论:执行刑罚预期收益>成本】
“嗡——”地一声,旁听席上响起一阵被迅速压下去的、潮水般的吸气声,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所有人都被这串数字扼住了喉咙。紧接着,是那个坐在第一排、头发已然花白稀疏的女人——张建国的妻子——猛地用一双粗糙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瘦削的肩膀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骤然坍塌下去。一声被极力扼在喉咙最深处的、扭曲的哀鸣,还是透过高灵敏度的定向拾音器,尖锐地刺入林熵的耳膜,像一根冰冷的针。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操作台上蜷缩了一下。系统评估了一切:指纹序列、账目流水的时间戳、监控影像的像素级分析、口供文本的逻辑一致性得分,甚至实时分析了张建国面部微表情中“悔恨”与“恐惧”的强度比值(分别标记为7.3和8.1)。但它那双无形的、绝对理性的眼睛,它的每一个传感器和算法,都唯独略过了旁听席上这份正在无声碎裂的、名为“绝望”的人类样本,或者更准确地说,将其归类为与判决逻辑无关的“环境噪音”。
法官吴廷晖的沉默持续了整整十秒。他的目光在被告那张因长期熬夜和焦虑而蜡黄麻木的脸,和那块散发着绝对理性光辉的屏幕之间,完成了一次短暂而沉重的游移。林熵甚至能透过高清摄像头,看到他放在桌下的左手,指节无意识地在硬木上急促地敲击了三下。嗒。嗒。嗒。一个微不足道、几乎被系统底层日志忽略的人类小动作。
“……本院采纳系统建议。”判决最终落下,裹着一层努力掩饰却依然被林熵敏锐捕捉到的疲惫与某种无力感,“被告张建国,犯挪用公款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
法槌敲响。声音清脆,利落,果断,像一把高速振动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皮肤,露出其下冰冷的、机械的构造,没有一滴血,却让人遍体生寒。
技术间的气压门嘶地一声滑开,纪衡带着一股与室内恒冷气氛格格不入的能量旋风般卷入,他手里拿着一杯成分优化的合成咖啡,脸上洋溢着工程师目睹完美实验数据时的纯粹兴奋。
“99.12%!无限逼近绝对!”他语速很快,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赞叹,用力拍了拍林熵的肩膀,震得林熵微微一晃,“看到没有?证据权重分配无可挑剔,情绪干扰项全程清零。你看那吴法官,最后那点犹豫——看到了吧?人性里最后的冗余噪音,迟早也得被优化掉。这才是我们追求的,剔除所有混沌后的绝对公正!纯粹的逻辑之美!”
林熵没有回头,他的视线还粘在下方那无声的戏剧尾声。两名身着制式服装的法警上前,准备将张建国带离。那个一直像失去提线的木偶般沉默的男人,突然爆发出意料之外的力气,挣扎着扭过头,目光死死钉在妻子身上,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挤出几个破碎到难以辨认的音节。女人的哭声终于决堤,在那间追求绝对声学寂静、连空气流动都被严格控制的法庭里,显得格外刺耳、突兀,且不合时宜。
“绝对的……”林熵喃喃重复着这个词,胃里沉甸甸地梗着一块消化不掉的、散发着寒气的坚冰,“衡,你看到他的表情了吗?还有他妻子的。”
纪衡闻言,凑近单向玻璃,专业的目光像两束激光扫描仪一样精准地掠过下方,随即变得像是在分析一个有趣的、略显吵闹的生物样本:“嗯。面部识别显示,被告颧大肌、降口角肌有剧烈不自主收缩,痛苦等级判定为8.2(峰值10)。其配偶的悲痛反应模式也很典型,泪腺分泌速率和肩部肌肉颤抖频率都远超基线标准。但这,”他转回头,眼中闪烁着让林熵感到陌生的、近乎宗教狂热的炽热光芒,“这正是系统的伟大之处啊,林工。它免疫这一切。情感噪声被高效过滤,输出的才是纯粹的逻辑结晶。我们是在创造历史,用理性之光,再造一个没有混沌、没有不公的新世界。个体的些微不适,是文明进化必要的代谢成本。”
林熵没有说话。那块自判决落地就哽在胃里的冰,此刻正蔓延出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冻僵他的脏腑,连指尖都感到麻木。纪衡看到的是需要被优化的“噪声”和值得骄傲的“数据偏差修正”,而他看到的,是噪声和数据之下,两个活生生的人正在被逻辑的齿轮无情碾碎,发出系统无法采集、却震耳欲聋的惨叫。
他的个人终端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条来自未知加密通道的信息强制弹窗而出,占据了屏幕中央,没有任何拦截日志记录。发信人标识只有一个冰冷的、仿佛带着嘲讽意味的字母“S”。内容只有一行字,却像一根在绝对零度下淬炼过的针,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技术壁垒、理性训练和心理防线:
“今日,法庭之上,可还有一滴眼泪的重量?”
是苏愫。那个近几个月在独立媒体和地下信息流里声名鹊起,用淬毒的诗歌和匕首般锋利的逻辑,持续抨击“理性纪元”的女诗人、专栏作家。她的文字被系统安全协议标记为“高煽动性非理性言论”,需进行情感倾向负值过滤,但总能像幽灵一样,精准地找到像他这样的系统内部人员。
林熵的手指悬在终端上方,指尖冰凉。法庭那套精确控制的、恒定的低温环境仿佛彻底失效了,一股剧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从他脊椎最深处窜起,一路炸开到头皮,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
他参与的,他调试的,他曾引以为傲的这座庞大、精密、冰冷的社会机器,正在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效率,剥离着某种他无法用代码命名、却感知为生命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崩塌,并非始于结构性的巨响,而是始于第一道无人听见的、心魂碎裂的微隙。这微隙,此刻正清晰地映在他剧烈收缩的瞳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