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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道对面那扇昏黄窗户里的景象,像经过过度渲染的高清图片,每一个细节都带着残酷的锐度,深深地烙在林熵的视网膜上。老人陈石那只布满老茧和刻痕、微微颤抖着抹过脸庞的手,与记忆中张建国妻子坍塌的肩膀,两幅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叠加、闪烁,最终融合成一种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控诉。胃里的铅块仿佛增生出了冰冷的棱角,硌得他五脏六腑生疼,一种混合着恶心、羞愧和巨大无力的寒意,彻底冻结了他的四肢,让他僵立在旧城区的阴影里,动弹不得。旧城区特有的、混合着陈旧油脂和潮湿霉菌的空气,此刻吸入肺中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绝望味道。

终端再次震动,纪衡那条关于“低效益群体过渡方案”的工作提醒,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他最后的侥幸。光洁的屏幕如同一面扭曲的哈哈镜,倒映着他自己苍白失措、因恐惧而微微痉挛的脸,与身后橱窗里那个被冰冷公式宣判的命运形成了地狱般的对照。他不是旁观者。他是工程师,是编码者,是这套正在执行冷酷宣判的系统的构建者之一。那冰冷的“社会效用”公式里,有他写下的一行行代码,他曾为那些算法的优雅和效率而自豪。此刻,那些代码像毒蛇一样反噬回来,噬咬着他的良知。

就在这时,一辆通体漆黑、线条流畅如猎豹的L4级自动驾驶轿车无声地滑到他身边的街沿停下,精准得没有一毫米误差。车窗降下,露出纪衡那张带着一丝不耐烦和技术精英特有的、对于低效无法容忍的表情。

“行为日志显示你严重偏离了日常轨迹,心率变异率也呈现出非典型应激模式。我就猜到你会在这种…‘低数据密度’区域。”纪衡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发现了一个需要立刻修复的系统异常,“上车,评审会提前了,伊登先生希望在下班前看到初步方案,他的时间成本很高。”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林熵苍白的脸和对面那家昏暗破败、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手工店,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什么影响系统整体运行效率的灰尘或是病毒代码。“又在进行你的‘田野调查’?林工,我得提醒你,感性共鸣是研发阶段需要排除的干扰项,不是生产环境的运行逻辑。沉浸其中只会污染你的判断基准。”

林熵几乎是被某种无形的惯性、或者说是一种尚未完全崩溃的职业本能拖拽着上了车。车内是恒定的二十二度舒适温度和经过多重过敏原过滤的、带着淡淡负离子味的空气,与车外旧城区那股沉闷、真实却令人不安的生活气息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AI平滑地启动车辆,无声地汇入主干道上高效有序的车流,仿佛一滴水融入一条被严格渠化的河流。

“看看这个,”纪衡将他的柔性数据板塞到林熵手里,屏幕上是一个复杂精美、不断动态流转的3D数据可视化模型,如同一个璀璨的星际云图,代表着“社会福利优化分配系统”的核心架构,“基于‘忒弥斯之瞳’验证过的底层逻辑,但变量维度和算法复杂度提升了整整一个数量级。年龄、教育历史净值、全基因组健康预测谱系、职业技能证书熵值衰减曲线、消费记录偏好分析、社交媒体情绪倾向指数矩阵……甚至包括公共交通刷卡频率模式和公共图书馆电子借阅类型聚类。”他的手指兴奋地在模型上点开一个个模块,数据流如彩色瀑布般奔涌闪耀,“输出结果将是每个人的‘社会贡献潜力指数’和一个完全个性化的、动态调整的‘资源需求精准配给方案’。这将彻底告别拍脑袋决策和眼泪公关,一切都是可量化、可优化、可预测的最优解!我们正在编写社会运行的根本大法!”

林熵看着那炫目却令人窒息的数据模型,感觉到的不是科技进步的美感,而是一种被无数冰冷的数据丝线紧紧缠绕、勒入血肉、无法呼吸的绝望。每一个闪烁的光点,背后都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正在被拆解、分析、贴上价格标签,放入社会这台巨大机器的不同料槽。

“但是,‘过渡方案’……”林熵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像陈石这样的人,系统判定他‘再培训潜力极低’,他的‘最优路径’是什么?算法给出的选项到底是什么?”他几乎能冰冷地推断出系统库里的预设方案:A.强制低能耗生存模式(基础营养配额制) B.引导性生态终结(提供激励措施,鼓励签署医疗资源放弃协议) C.集中化管理(进入低成本、高密度养护中心,最大化降低人均管理成本)。每一个选项都像是一份设计精美的死亡通知书。

纪衡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问了一个为什么1 1等于2这样不言自明的问题:“最优路径就是系统计算出的、能使社会净效用(NSU)最大化的路径。对于‘低效益样本’,当然是尽可能压缩其生存成本,减少公共资源消耗,同时通过监控预防其可能带来的社会不稳定风险。这难道不是逻辑的必然吗?个体的感受,在亿万人福祉的宏大蓝图和文明进化的必然方向面前,是必须被接受的、微不足道的代价。我们是在治病救人,林工,治的是社会这个复杂有机体的系统性痼疾,任何手术都难免有阵痛和局部损伤。”

车辆驶入新城核心区域,窗外景象陡然一变,如同切换了滤镜。整洁得反光的街道,绿化带被激光修剪成完美的几何形态,穿着智能调温面料、剪裁合体的人们,脸上带着一种被精心调控过的、积极向上的专注表情,步履匆匆却方向明确。巨大的公共全息信息屏上滚动播放着制作精良的“理性纪元,美好生活”宣传片,镜头掠过无人工厂、AI诊断室、沉浸式智慧课堂,最后定格在李琟那睿智冷静的面孔和一句闪耀的标语:“以理性之光,照最优之路。”一切都显得那么高效、洁净、充满希望,却也冰冷得让人怀疑其下是否真的有血液流动。

评审会在社会治理创新中心一间极简到近乎冷酷的会议室举行。椭圆形的会议桌由一整块复合金属打磨而成,散发着冷冽的光泽,看不到任何接缝。四面墙壁都是巨大的实时数据可视化屏幕,跳动着城市运行的各项关键指标,绿多红少,一片欣欣向荣。伊登·伯吉斯坐在主位,意大利高定西装一丝不苟,笑容热情洋溢却又带着精准的距离感,眼神锐利如扫描仪,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位工程师,仿佛在评估每一份脑力劳动能折算多少商业估值和影响力指数。几位市政府的官员坐在一旁,表情谨慎,更多的是观察和记录,显然已被告知这项技术的“战略重要性”。

纪衡作为核心主讲人,意气风发,语言充满感染力地演示着系统架构和预期效益模型,复杂的数据、令人信服的图表、陡峭向上的预测曲线令人眼花缭乱。他将“社会福利优化”描绘成一项超越时代的伟大社会工程,一次对低效、浪费和感性偏袒的彻底告别,是人类迈向更高文明形态的关键一步。

“……综上所述,基于我们的模型预测,项目一期全面上线后,预计可节省无效及低效福利支出百分之三十七点五,并将这些宝贵资源精准投放到‘高潜力’‘高回报’的创新领域和教育领域,预计能推动星辰市的整体竞争力提升十五个百分点,并将市民平均福祉指数拉升到一个新的历史高位……”纪衡的声音充满毋庸置疑的自信,每一个数据都掷地有声。

轮到林熵补充“过渡方案”的技术细节时,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手心渗出冷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伊登·伯吉斯和那些掌握着决策权的官员。

“从纯技术实现角度,”林熵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嘶哑,但努力维持着平静,“算法模型本身在逻辑闭环和运算效率上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准。但是,关于‘低效益群体’的判定阈值和过渡方案执行的‘社会成本’,我认为需要引入更多维度的审慎评估。目前的模型可能过度依赖经济贡献、生产效率提升和再培训潜力等短期可量化的硬性指标,而系统性忽略了一些……难以用传统数据建模的隐性社会价值和长期个体福祉。”

会议室里原本流畅的气氛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丝冰冷的凝胶。纪衡侧过头,用一种混合着震惊、愤怒和看叛徒傻瓜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伊登·伯吉斯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底的温度骤降,像是结了一层薄冰:“林工程师,请说得更具体、更可操作一点。什么是‘难以量化的隐性社会价值’?在我们的评估体系里,一切价值都应该是可量化、可货币化的。无法量化,就意味着无法管理,无法优化,最终只会沦为拖累整体效率的情绪化噪音。”他轻轻用指尖敲了敲光滑的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效率,精确,可预测性,这才是我们对所有市民最大的负责。模糊的、泛道德化的善意,往往是滋生更大不公和痛苦的温床。这是‘理性之光’和李琟先生一再强调并验证过的核心原则。”他将“情绪化噪音”和“泛道德化”这几个词咬得格外清晰,仿佛在给林熵的观点贴上危险的标签。

一位官员也谨慎地清了清嗓子,附和道:“是啊,林工,我们要相信科学,相信数据。系统总比人脑更客观,更能避免腐败和人情干扰吧?这也是为了最终的公平嘛。”

林熵感到一阵强烈的孤立无援,像一个人赤手空拳站在即将启动的碾压机前。他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但是,某些传统手工技艺的文化传承价值、社区邻里间长期形成的非正式互助网络、老年人口对家庭结构稳定的隐性贡献……这些虽然难以直接用GDP或生产力指标衡量,但它们构成了社会结构的韧性和情感缓冲层,在应对系统性风险时……”

“韧性?”伊登打断他,笑容依旧完美,但话语像抛光的冰片一样冷硬,“我们需要的是高效、精准、可控运转的精密仪器,不是一团需要不断耗费资源去修补的、充满不确定性和脆弱点的海绵。林工程师,你的专业技术背景我很欣赏,但请不要让一些不必要的…‘多愁善感’,影响了对终极最优解的理性判断。”他把“多愁善感”这个词说得特别轻描淡写,仿佛那是一种落后且需要被淘汰的思维病毒。

会议在一种微妙的、冰冷的礼貌气氛中结束。伊登对纪衡的工作再次表示高度赞赏和期待,对林熵那些“富有启发性”但“尚不成熟”的建议,则只是轻描淡写地点头掠过,仿佛那只是会议的一段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散会后,纪衡在空旷冰冷的走廊里快步追上林熵,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熊熊怒火:“你刚才在会上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隐性价值?社会韧性?情感缓冲层?你知道伊登先生和最上面的决策层最厌恶的就是这种无法量化、充满文学性比喻的、软弱不堪的词汇吗?你差点毁了整个项目评审!这会让我们所有人的努力付诸东流!”

“我只是在陈述系统可能存在的盲点和长期风险……”林熵试图解释,声音疲惫。

“风险?”纪衡几乎要吼出来,但强行压低了声音,额头上青筋隐现,“最大的风险就是像你这样,试图给绝对理性、完美精确的系统注入感性的毒药和不确定性的病毒!还记得东湖试点最初的失败吗?就是因为我们初期在舆论压力下做了妥协,引入了弹性空间,才有了后来的申诉爆炸和系统信任危机!李琟先生早就断言过,‘对任何缺陷的宽容,就是对终极完美的背叛’!我以为你和我们一样,眼睛盯着的是那个清晰、高效、纯净无比的未来!”

“如果那个未来意味着像处理工业废料一样,系统化地处理掉陈石那样的人,那我宁愿这个未来永远不要到来!”林熵脱口而出,积压的情绪让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纪衡震惊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站在面前的人。眼神里的愤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彻底的失望和一种令人心寒的疏离感。“……我明白了。”他后退一步,缓缓地点了点头,语气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科学家观察失败实验品般的怜悯,“原来你从头到尾,都没能真正理解我们事业的本质和伟大。你已经被情绪彻底污染了,林熵。你需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思维格式化,净化掉这些非理性的冗余。”

说完,他决绝地转身,大步离开,背影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冰冷的虹膜扫描门后,没有一丝留恋。

林熵独自一人站在空旷无声、被惨白灯光照亮的走廊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从精密钟表内部抛出来的、染了锈迹的齿轮,彻底脱离了运转良好的巨大机器,成了一个多余的、错误的、即将被替换的零件。冰冷的孤立感像无菌液一样涌来,淹没了他。

深夜,林熵在公寓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光子墙壁模拟着星空模式,但那规律的、虚假的星光只让他感到更加空洞。他鬼使神差地再次打开了那个需要权限穿透的深层数据归档库,找到了编号“EN-730-AA”的数据包。他没有勇气再听那段音频,而是像法医解剖尸体一样,调取了张建国案更详细的、他之前未曾留意或权限不足的关联数据链路日志。

一番艰难的追踪和解密后,他发现了一条被标记为“低关联度”、几乎被常规审计忽略的医疗数据接口调用记录:系统在生成最终判决建议前,竟然以“综合社会效应评估”为由,调取并分析了张建国女儿张琳的全部电子病历和未来三年基于大数据模型的预期治疗费用估算。这笔对于任何一个普通家庭都堪称巨额的、绝望的数字,被隐晦地纳入了一个复杂的、多层嵌套的预测模型,用于计算“如果张建国入狱,其家庭失去主要经济来源后,未来可能对社会保障体系造成的长期‘财政负担’”。而这个计算出的“负担”值,经过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权重转换,最终被巧妙地折算并添加进了那庞大的、用以证明惩罚合理性的所谓“威慑收益”之中!

系统不仅冷静地计算了犯罪和惩罚,更计算了随之而来的痛苦,并将这份痛苦货币化,变成了证明惩罚合理性、拉高“社会净收益”的“正资产”!这已经不是冷血,这是一种建立在绝对理性之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恶。

就在他因这个发现而浑身冰冷、止不住颤抖时,一条新的加密信息撕裂了夜晚的寂静,强制弹窗而出,发信人依旧是“S”:

“看到系统的真胃口了吗?它不止吞噬罪人,更以衍生的痛苦和绝望为食,并将其转化为自身运行的养料。想看清这头巨兽的全貌?索引号:KF-Repository-7G。但小心,猎犬的耳朵已经竖起,它们已经嗅到了你身上背叛的味道。”

信息的末尾,竟然还附带着一个极小的、看似无关的加密数据块,解密后是一份技术文档的片段,标题是《“磐石科技”数据接口非公开协议摘要(v7.2)》,里面涉及一些数据所有权和超限使用的模糊条款。

林熵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苏愫不仅在看,她似乎还在引导他接近核心真相,甚至开始向他提供可能致命的武器。而纪衡…或者说他背后的系统,可能已经察觉了他的异常数据访问行为。那句“思维格式化”恐怕不只是比喻。

求知的渴望和对真相的恐惧交织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他不再犹豫,手指颤抖却坚定地键入了那个索引号。权限验证的过程长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心跳都像是一次漫长的等待。

这一次,权限通过后,呈现在他眼前的,不再是某个孤立个体的悲剧档案,而是一个庞大到令人头皮发麻、脊柱结冰的宏观数据可视化界面——“星辰市社会效用动态监测总览(实时)”。

整个城市,他生活的这座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呼吸着的、闪烁着亿万光点的数字沙盘。每一个光点都代表一个市民,其亮度代表其“实时社会效用评分”,颜色则冰冷地标示其状态(绿色:高效稳定,黄色:观察中,红色:低效/风险,灰色:已被“优化”或“归档”)。无数条细小的数据流从这些光点涌出,如同被黑洞吸引,汇入中央庞大的数据处理核心,然后又化作无形的指令流,精准地流回,调控着每一个光点的明暗和颜色。

他清楚地看到,一大片代表着“终结”的灰色光点,正如退潮般集中在旧城区和几个特定的低保障公寓区。而代表“社会福利优化”系统影响力和控制范围的暗红色覆盖区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核心区向外扩张,吞噬着黄色的观察区,所过之处,灰色的光点成片成片地、沉默地熄灭,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不是社会管理。这是系统性收割。是对所谓“无用生命”的数字化清除。

就在他全身血液几乎冻结、大脑因这恐怖的真相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