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科幻小说 > 再造星辰 > 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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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堂那顿食不知味的晚餐,像一块浇筑在林熵胃里的冰冷铅块,持续散发着沉重而顽固的寒意。纪衡关于“社会福利优化”项目的热烈描述,夹杂着李琟那句“怜悯是文明阑尾”的冰冷论断,在他脑内构成一段不谐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后台进程,持续占用着大量的认知资源,无法被强制结束。合成肉排那被优化了17%的、试图模仿真肉肌理的口感,此刻回想起来只让人觉得一种矫饰的虚伪,如同系统试图为冰冷逻辑披上的温情外衣,一戳即破。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纪衡说话时,眼中那种纯粹技术性的兴奋光芒,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千千万万人的生计,而只是一个亟待优化的复杂方程。那种剥离了所有人性参照系的狂热,让林熵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他回到系统分配的公寓——一个由“宜居性算法”根据他的职业、收入、健康数据推荐的标准单元。布局极致高效,动线经过优化,每一寸空间都被赋予了明确的功能标签,没有任何冗余。四壁是可调节的光子涂料墙面,此刻正模拟着一种被称为“舒缓暮色”的预设色调,但那均匀得过分的、缺乏自然过渡的橙紫色,只让他感到一种被困在人工营造的、虚假黄昏中的压抑。空气里是循环系统提供的、恒常的“标准洁净度”气息,缺乏任何能称之为“生活气味”的变量,比如旧书中散发的淡淡霉味,或是厨房里偶尔飘出的食物香气——这些都被视为潜在的过敏原或干扰因子,被严格过滤。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只有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白噪音,像永恒的背景音,提醒着他身处一个被精密控制的茧房。

他试图用工作淹没自己,强制启动终端,幽蓝的背光照亮他缺乏血色的脸。他调出“忒弥斯之瞳”的日常维护日志界面。那些平日里如同母语般亲切的代码串和性能参数——响应延迟低于毫秒级、数据一致性100%、情感干扰滤波效率99.98%——今天看起来却异常陌生,扭曲,甚至带上了一丝沉默的嘲讽意味。它们不再是通往更高效、更公正世界的阶梯,而更像是一座庞大数字监狱的无情栅栏方程,每一条指令都在无声地计算着禁锢的成本与收益。他心烦意乱地猛地一挥手,关闭了所有工作窗口,仿佛要驱散某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困扰。

手指在个人终端的超薄玻璃表面上无意识地滑动,官方新闻聚合器(Official News Aggregator - ONA)的界面流畅地弹出,根据他的偏好和权限等级,推送着经过“社会情绪正向引导”算法筛选和加权过的信息流。一切都是那么的光鲜、积极、充满希望。

头条赫然仍是关于“社会福利优化”项目通过伦理初审的后续报道和专家解读,配图是李琟和伊登·伯吉斯在发布会上握手微笑的特写,两人的表情一个冷静如精密钟表,一个自信得仿佛刚签下巨额订单,背景是星辰市社会治理创新中心的宏伟蓝图。标题充斥着“历史性突破”、“资源分配新纪元”、“效率与公平的完美融合”等激动人心的词汇。下方的评论区经过严格过滤和智能排序,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赞同之声,“早该如此了”、“支持理性决策”、“最大化社会福祉”,偶尔几条被标记为“需辨析观点”的谨慎疑问或担忧,也被折叠在需要额外点击的次级页面,仿佛某种需要被隔离的微弱杂讯,几乎不会被人看到。

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自虐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没有使用常规的、平滑友好的新闻接口,而是手指翻飞,输入了一长串复杂的管理员密钥,接入了市政系统一个非官方的、更原始落后的公共服务信息查询界面——这是早期智慧城市建设阶段的遗留产物,数据更新迟缓,界面粗糙,交互逻辑甚至有些反人类,但关键的是,其信息流未被后期部署的“ONA优化算法”深度过滤和情感倾向调整。这里更像是一个杂乱无章的仓库,堆积着未经过精心包装的原始数据砖块。

他漫无目的地翻动着陈旧的菜单栏,点开一个个枯燥的、只有编号的模块,“市政设施报修归档”、“邻里纠纷调解记录”、“公共区域能耗异常日志”……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寻找什么,或许只是想触碰一点未被精心修饰过的、“原始”的现实,寻找系统完美运行表象下的毛刺和噪点。直到一条发布于数日前、毫不起眼的“C-7区社区纠纷调解简报”吸引了他那有些涣散的目光。标题枯燥得让人毫无点击欲望。

简报记录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位名叫陈石的老工匠,因其手工雕刻摊位“不符合新区视觉统一规划标准”且“被监测到阻碍最优人行流速算法”,与一名市容管理巡逻机器人发生争执。老人情绪激动,推搡中损坏了机器人手臂上的一个压力传感器。损失评估:低级。处理建议:对老人进行批评教育,按成本价赔偿传感器(从其微薄养老金账户自动划扣)。

事情本身小得像一粒尘埃,很快会被系统的自我清洁机制处理掉。但真正让林熵呼吸一窒,仿佛被无形之手攥紧了心脏的,是简报末尾一段系统自动生成的、用于内部归档的背景备注。那格式,那冷静到残忍的、完全抽离情感的笔调,与他昨日在法庭系统后台看到的如出一辙,像是由同一个冷酷的智能体书写:

【关联人员:陈石,男,68岁】【身份标识:无直系亲属登记。原‘市第三机械厂’八级钳工(该厂已于10年前完成政策性破产注销)。现依靠微量统筹养老金及零星手工零活收入,经济状况持续评估为‘赤贫’(位于本市可测量经济基线以下2.7个标准差)。现有资产不足以覆盖重大疾病风险。】【社会效用初筛评估(基于现有市政数据):极低。职业技能模块(传统木雕手工艺)已被判定为‘过时’(相关行业自动化替代率已达99.8%)。再培训潜力评估:极低(基于年龄因素及最新认知适应性标准化测试结果)。消费能力指数趋近于零,对本地GDP、创新指数、税收贡献度预期均为负值。预计未来对社会资源的索取将持续大于贡献。】【事件关联性分析:本次冲突可视为其因长期社会经济地位弱势导致的应激性反社会行为表征,一定程度上印证其社会适应性与稳定性偏低。建议:纳入‘潜在社会不稳定因素’观察名单进行动态监测,并在即将启动的‘社会福利优化分配’系统性评估中,予以负权重考量。】

冰冷的文字,像“忒弥斯之瞳”输出判决书一样,用一种去除所有血肉、剥离所有语境的方式,将一个人的一生、一段挣扎,解剖成几个可怜的数据标签:赤贫、过低时、负效益、不稳定因素。每一个标签都像一枚冰冷的图钉,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钉死在名为“低效能”的展示板上。

林熵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窒息感,仿佛整个房间的氧气都被抽走了,只剩下那些冰冷的数据在眼前飞舞。这套逻辑他太熟悉了,和计算张建国刑期时所用的内核一模一样。将活生生的人分解为一系列参数,代入那个庞大而冷酷的“社会效用”最大化公式,然后得出一个决定其生存资格和资源配给的、不容置疑的结论。效率至高无上,个体只是变量。

就在这时,他的终端再次不合时宜地震动了一下。不是来自官方新闻流,而是那条阴魂不散的加密通道,发信人标识依旧是那个冰冷的“S”。信息直接穿透了所有常规通知设置,强制弹窗:

“看来你开始主动翻阅‘废弃物料’的标签了。好奇‘社会效用’公式的残渣最终去向吗?索引号:CS-58-OldTown-04。地址:旧城C区,红砂路58号,‘陈石’。如果你想亲眼见证,一滴眼泪和一个老人被抽走的最后一口生气,哪个在系统的天平上更轻。”

旧城C区。那是星辰市光鲜表皮上一块日益萎缩、被刻意遗忘的瘢痕,是宏大理性蓝图上注定要被“优化”掉的灰色地带,是系统高效运行中产生的、亟待清理的冗余缓存。那里的时间流速仿佛与新城不同,沉淀着被淘汰的旧科技和旧生活方式。

理性在大声警告他:停下!这是严重的违规越界,是毫无生产性的窥探,是自寻烦恼!删除浏览记录,断开连接,回到你安全无菌的技术隔间里去,那里只有纯净的逻辑和可预测的结果。你是“理性之光”的成员,是系统的维护者,不是它的掘墓人!

但他没有。胃里的铅块变得无比沉重。

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种混合着恐惧、愤怒、羞愧和迫切需要确认某种恐怖的冲动,压倒了他所有的谨慎和十几年教育训练出的本能。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甚至有些踉跄。他抓起一件深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外套,拉起兜帽罩住头脸,刻意避开了大楼正门那无处不在的智能识别区域。他没有使用会被自动记录行程并优化路线的共享自动驾驶车,而是推开消防通道沉重的、平时几乎无人使用的防火门,一股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快步沿着安全楼梯向下,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发出孤寂的回响,融入了建筑物底部错综复杂的、监控盲区较多的服务通道网络,像一滴水渗入地下排水系统,向着城市被遗忘的边缘区域——旧城C区——潜行而去。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病毒,正在逃离自身所在的免疫系统。

越靠近C区,新城那无处不在的、精心设计过的科技光晕就越发暗淡稀疏。空气中的“标准洁净度”被老旧建筑的潮湿霉味、某家小吃店飘出的油炸食物的烟火气、以及一种颓败的、被时代快车甩下的尘埃感所取代。路灯昏暗且间隔很远,灯罩上蒙着厚厚的灰,新型的多功能传感器节点在这里变得罕见,仿佛信号都弱了几分。墙面上贴满了未被算法推荐的、纸质粗糙的凌乱招贴和涂鸦,内容从疏通管道到某种民间偏方,充满了一种杂乱无章的生命力——或者说,是一种拒绝被完全格式化的顽固。行人寥寥,且多是老人,步履缓慢,眼神中带着一种与新城区高效人群截然不同的漠然和疲惫。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红砂路58号。那是一个狭窄的、被挤压在两栋稍高旧楼之间的临街铺面,橱窗玻璃有些浑浊,甚至带着细微的划痕,里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手工雕刻的木雕玩具、摆件和实用器皿。从憨态可掬的小动物到复杂精细的中式花窗纹样,从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到充满童趣的拨浪鼓,每一件都透着手艺人经年累月才能磨砺出的精湛技艺和独特温度,与新城那些高效复制的、光滑完美的、缺乏灵魂的塑料或金属制品格格不入。窗后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一种早已被节能环保条例限制使用的老式光源),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投下一小圈倔强而温暖的光晕,像风中残烛,却顽强地亮着。

一个老人正坐在灯下,背对街道,佝偻着腰,全身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手中的一把小刻刀和一块纹理细腻的木料上。他的动作缓慢、稳定,充满了一种古老的韵律,带着一种与这个追求“最优流速”和“即时反馈”的时代彻底脱节的、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外界的喧嚣、系统的评估、时代的洪流,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只剩下手中的木头和刀刃。

就在这时,一个通体光滑流畅、造型极具未来感的银色配送机器人,无声地沿着预定的路径滑行到店门口,精准地停下,发出一道柔和却不容忽视的电子提示音。老人动作一顿,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时空被拽回冰冷的现实,他放下刻刀和木头,微微叹了口气,摸索着从桌上拿起一个款式老旧、边缘已被磨得发亮的指纹读取器——这是他与新时代政府服务接口的少数纽带之一,上面还贴着一张写着数字的泛黄纸条。

机器人胸腔的护盖无声滑开,吐出的不是期待的药品或生活补给品,而是一份薄薄的、却带着市政厅鲜红电子印章的纸质文件——《社会福利调整预先通知及听证告知书》。在这个早已全面推行无纸化政务、所有流程皆在云端完成、连纸质货币都已消失的城市,纸质文件的出现本身,就象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的、近乎冰冷的正式性,一种无需讨论的终局判决,仿佛是对数字洪流中少数不适应者的一种刻意提醒。

老人戴上一副老花镜,镜腿用白色的医用胶布粗糙地缠着。他就着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光,逐字逐句地、极其缓慢地阅读着。他的阅读速度很慢,时不时需要停下来,用手指指着某一行重新读一遍。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林熵站在街对面的阴影里,心脏不合时宜地狂跳,他能清晰地看到老人那原本就微驼的背脊,随着阅读的进行,一点点地、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佝偻,仿佛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有着千钧重量,正压垮他最后的支柱。拿着通知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

终于,他读完了。动作停滞了足足十几秒,像一尊突然失去动力的老旧机器。然后,他猛地摘掉老花镜,用力地、缓慢地用那只布满老茧和深深刀刻般皱纹、还沾着些许木屑的手,抹了一把脸。从林熵的角度,能看到他侧脸的肌肉紧紧地绷着,极力隐忍着什么。那个肩膀塌陷、无声颤抖的弧度,与昨天法庭屏幕上张建国妻子崩溃时的姿态,如此惊人的相似,却又蕴含着截然不同的绝望——一种是突如其来的灾难性打击,另一种则是缓慢的、被宣判的、毋庸置疑的终结。

一种彻骨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击穿了林熵,让他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街道对面那扇昏黄窗户里的场景,像一幅残酷的静物画,深深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张建国进去了,因为他的“错误”,他的家碎了。陈石在外面,因为他“无用”,他赖以生存的最后一丝微光、最后一口维持尊严的空气,也要被这套系统以“优化”和“效率”之名,彻底抽干。

一个因“犯罪”而被惩罚。一个因“失去价值”而被抛弃。

他们仿佛是同一枚硬币那冰冷的两面,被“社会效用”这架绝对理性的天平称量,然后被毫不犹豫地、以“整体利益”和“最优解”的宏大名义,归入了不同的“可牺牲”类别。法庭与福利署,不过是这台巨大社会机器两个不同的入口,最终却通往同一个名为“绝望”的深渊。而这套冰冷的逻辑,他林熵,曾是其中的一个编码者。

终端再次不合时宜地震动,是纪衡发来的例行工作提醒,语气轻松愉快,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完美的代码提交:“林工,明天的‘福利优化’算法模块第一阶段评审会,别忘了准备一下你对‘低效益群体过渡方案’的优化建议,伊登先生那边很关注这个点的效率提升。争取把再培训成本再压低两个点!”

光洁的屏幕,像一面漆黑冰冷的镜子,倒映出林熵苍白失措、写满惊惶与自我怀疑的脸,也模糊地、扭曲地映照着身后那个昏暗橱窗里,一个老人、一门手艺、一种生活正在被无声宣判的、一个时代的命运。

他站在新与旧那清晰而残酷的裂缝之间,同时目睹着两种形式的毁灭,而他自己,曾是那建造这毁灭机器的、不可或缺的一颗齿轮。那股寒意,已从胃部蔓延至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也凝固了他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