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大雨瓢泼。
本是一条繁华的街,突如其来的暴雨却毫不客气,赶走行人、催促收摊,在青砖上溅起繁密的水珠。除却雨声、风声、雷鸣声,这一条街此刻空无一人,全无人声。
唯有一家商铺还开着门——或者说,被迫开门。
铁铸的大锁在少女细长的手指下宛如什么纸糊的玩具,嚓一声轻响,便散开了扣紧的机簧。锁身沉沉坠地,沉重的响声惊起一片白雨跳珠,同样也惊动了店内沉睡的杀机。
原本伏在柜台上昏昏欲睡的店老板直起身子,眯眼看向来人。店内数名黑袍客彼此对视一眼,身形同时隐入无光的阴影处,悄然无声间,兵刃蓄势待发。
东西亟待那位大人取走,万万不可于此时出错。
进门的少女却像感受不到敌意似的,掸一掸蓑衣上的雨水,语气如受邀来访的客人般从容:“梁上鼠梁槐老板,江茸问您的安。冒昧登门,是来取件东西。”
店老板面色一变。
他这店确实不是个干净店面,可“梁上鼠”这诨号向来也只有同道中人知道,便是偶有耳闻的也往往惧他恶名、敬而远之。这少女看着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江茸一名更是闻所未闻,怎地便敢独闯梁上鼠的鼠巢?
梁槐怕她有什么来路,心底有了顾忌,言辞便还算客气:“小人贱名不足挂齿,不知姑娘要的是什么东西?”
江茸淡淡道:“我朋友丢了把师门传下的佩刀,二尺三寸、柄有暗银流云纹。‘青影’剑利,无刀难撄,她丢了刀可不行。”
青影剑宗,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宗门。近日青影剑宗发帖邀战淮阳刀宗的‘流风刀’,邀其七月十二在青影峰上决一高下,声势极大、隐隐有两派武学相争之意,江湖上无人不知。
梁槐目光一沉:“你是流风刀的朋友?”
他心底早已破口大骂。约定了明日宝刀转手,就此刀上恩怨与他无关,偏偏在脱手前夕,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
为了酬金、也为了自己的命,他不怕杀一个柔弱少女。可这少女似乎还同丢刀的流风刀本人关系匪浅!流风刀刀术精妙,又重情重义,不得不顾虑。
江茸笑笑:“闲来无事,帮个小忙罢了。”
她气定神闲地立在那里,气息所至,却听见阴影处窸窣的细声。江茸眉头一皱,情知事情不对。
一把平平无奇的佩刀而已,为何能引来这么多好手护卫在此?
究竟是这臭名昭著的梁上鼠过于惜命……还是另有隐情?
江茸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掂了掂手里盘玩的小球,暗自盘算今次动起手来,能不能把这破店炸了。
那厢梁槐静默片刻,却忽地笑了:“姑娘说笑了,这刀听来平平无奇,怎会过我的手?姑娘既找上门来,难道不知梁上鼠只认宝物,不看凡品么?”
江茸微微讶异,随即便看清梁槐眼底隐隐的凶光。她唔了一声,料知梁槐是忌惮着流风刀才没当场对她动手,却不见好就收,反倒步步逼近,字句紧逼:“宝物凡品,只在人心,梁老板难道不知?江湖人心叵测,难道梁老板相信‘青影’之心,只在鞘中么?”
她猜想丢刀一事既发生于邀战前夕,此事或许与青影剑宗有关。见梁槐推脱不认,干脆随口一诈,却没想到此言一出,梁槐竟是牙关一咬,骤然暴喝道:“动手!”
江茸一惊,而隐于阴影的黑袍客却没给她什么斡旋的时间。四面八方森森的寒光同时扑出,招式毒辣、尽数卷向江茸,一言不合,竟就要把她灭口在此了!
她急旋身错步,纤长指尖一抹。间不容发之际,银光交错闪动,大叫呼号之声与细针破肉之声同时响起。只一霎那间,黑袍人攻势暂歇,江茸轻轻跃起,轻盈地自其间滑步脱出。
衣襟掀卷起微风,错身之间,墨色的物件自衣下一闪。江茸愕然道:“鬼门的鬼蝠令!你们是鬼门的人?”
一瞬间窜起的寒意令她如坠冰窟,江茸想:坏了。此事大了。
江湖之上,无处不流传着鬼门的传闻:杀人放火,作奸犯科,若被他们盯上,丢命与否只在一念之间。江茸知晓鬼门残暴嗜杀,可自十余年前与“断山刀”唐渊一战后,鬼门高层便元气大伤,自此在江湖上行径收敛。
诚然近几年鬼门又犯下数起人命、有重出江湖之势,可这件事又是为何有鬼门中人牵涉其中?
她不及细想,梁槐已大笑道:“姑娘还是带着流风和青影的消息去向阎王问道吧——什么人?!”
一声刀鸣,冷厉的银光破空而至。
梁槐一惊,下意识地跃起躲避,几名黑袍客也同时动作,意图击落那一道流星赶月般袭来的冷光。然而刀气却似疾风扑面,森然的寒意骤然铺开,逼得几人皆后退几步,于是刀锋只倏忽一闪,下一瞬便顺畅地贯入了梁槐颈侧的木墙!
冷锋插在颈边,刀身仍在嗡鸣不止,振出无数细碎水珠。刀上的余劲缓缓地散开,化作一阵拂动碎发的凉风。银线织就的刀穗在耳边徐徐飘扬,梁槐额上淌下一滴冷汗,强笑道:“流风刀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笑容却已维持得十分勉强。
便听清亮的嗓音回道:“还认得流风刀嘛,不错。我还道你无法无天、连我淮阳刀宗的东西都敢吞了!”
门框吱呀一响,来人轻巧地跃了进来。
恰巧电光一闪,雷鸣照亮来者的面容。斗笠下一张清秀脸庞,竟也是个少女,衣摆还湿淋淋地淌着雨水,看上去就像邻家冒雨玩闹的姊妹,却掷出了这样声威赫赫的一刀。
梁槐连同那几个黑袍客面色皆凝重起来,却没看见江茸撇过头去,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然而那新进来的少女却像一点没有眼力见似的,既看不见江茸快翻到天上的白眼、又对剑拔弩张的氛围熟视无睹,进门第一件事不是拔刀取回兵刃、也不是对一票磨刀霍霍的人交代什么,而是一步蹦到江茸的身侧,笑嘻嘻地环住她:“茸茸好久不见!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多危险呀,还好我及时赶到!”
江茸默了默,实在不想承认自己和这不着调的莽夫是同样的来意。她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倒也放松下来,一巴掌把自己肩头的手扒拉了下去:“林乐乐你又好到哪去了?刀都能丢!迟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林乐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不是有你帮我一路追查嘛。”
她目光往一圈人身上一转,脸上仍是笑吟吟的,话里笑意却逐渐淡去:“那么,就是他们了?”
“盗我佩刀,还欲杀我友人。”她脸上挂着笑,目光却凉如寒冰,一个一个扫过在场黑袍客的脸,“全在这里了,对吧。”
江茸说:“是鬼门的人,你——”话头却被林乐乐轻飘飘截断:“无所谓,不就是要打?打赢就行了。”
她身上的气势不断拔升,刀不在手,凛冽的刀意却已笼罩了在场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