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五日,寒风呼啸,卷起漫天雪粒,打在完颜银术可的铁甲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尽管早已习惯这样的天气,可一路的粮草押运还是拖慢了攻伐时间。
身后,三千金军精锐骑兵在狭窄的谷地中排开,铁甲摩擦的声响低沉压抑。
这位金国名将勒马驻足,望着眼前这座号称“河东咽喉”的石岭关,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此地地处系舟山与云中山夹缝,关口两侧崖壁陡峭,通道最窄处,双轮推车不可并行;南北落差 300米,形成天然“漏斗”地形。
寒冷的冬季,汾河支流湍急,冬季冰面厚达1米仍难渡,可谓涧水淬剑,立断马骨。
石岭关,就扼守在这条被自然之神用巨斧劈出的缝隙里。
“斜里,”他侧头看向身边的副将,声音在呼啸的北风中显得格外凝重,“听说几百年前,北周武帝在此折损了不少人马,尸骨填平了山涧。”
“辽国的上京,我们踏着血烟冲进去时,我未曾如此心悬,可面对如此地势,实在有心无力。”
银术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十年灭辽铸就的狂傲,在这天地铸造的杀阵面前,第一次发出细微的裂响。
副将斜里顺着主帅马鞭所指望去,只见两座陡峭山崖如同巨兽獠牙,死死咬住中间那条不足两丈半(八米)宽的狭道。
崖壁上结满冰凌,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森冷寒光。
“都统所虑极是,”斜里咽了口唾沫,“这鹰嘴崖上若埋伏弓弩手,我军就是插翅也难飞啊!”
银术可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着崖顶,身下战马感受到主人的情绪,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山崖上设有十二处悬楼射击台,可此刻却静得出奇,太静了,这反而让他后背发凉。
人在这巨大压迫的自然奇观前,渺小得如同蝼蚁。
“派三个攀岩好手上去看看,”银术可沉声下令,“要以前捕海东青的那几个,活要见宋兵踪影,死也要摸清那悬楼虚实!”
三个精瘦的汉子解下铠甲,只带着短刀开始攀爬。
他们像壁虎一样贴着近乎垂直的崖壁向上移动,都曾是白山黑水间最出色的采鹰人,徒手攀援峭壁如履平地。
不时有碎冰从他们脚下滚落,此等本领也是不得已磨炼出来的,为捕海东青上贡辽国贵族,不知女真各部死了多少好手在野山沟里。
一人刚踩上一块凸石,脚下看似稳固的岩石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化作齑粉簌簌落下。
他惊险万分地荡回,死死抠住另一道石缝才稳住身形。
寒风在崖壁间尖啸,卷起冰屑雪尘扑面而来,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向上攀爬时,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身影在巨大的岩壁上渐渐化为几个缓慢移动的微小黑点。
终于,一个黑点登上了鹰喙般的崖顶。
他紧贴着冰冷嶙峋的岩壁,警惕地四下张望,小心翼翼地挪向最近那座悬空的木构哨楼(悬楼)。楼身依着岩壁榫卯悬空嵌入,他猛地拉开虚掩的破旧木门。
吱呀~~陈腐的木屑味扑面而来。
没有弩手,没有刀光。
角落里,几只箭头崭新的箭簇散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
箭簇旁,是几口沉重的木箱,箱盖缝隙处露出的箭羽完好无损,上面封条的朱砂印泥甚至还未干透似的,刺目地写着“太原武库”字样。
哨楼深处,靠着冰冷的石壁,竟歪着一个小小的红泥炭炉!
炉内炭火早已熄灭,但炉边三个粗陶酒瓮尚有微温,瓮口散发着浓烈酒气。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灰雀,正啄食着酒瓮边散落的饭粒碎屑。
攀崖者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探身向崖下,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空的!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堆没拆封的箭和温热的酒坛子!”
银术可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柄上,随时准备应对可能从崖顶倾泻而下的箭雨。
听到上方喊声,银术可和斜里面面相觑。
这太反常了。
按照宋军布防图,这样的战略要地至少该有上百守军!只要上百人,就可阻挡千军万马。
“定是诱敌之计,”银术可冷笑一声,“传令,分兵三队,每队间隔百丈,前队遇伏,后队立即接应!”
“全军过崖!我倒要看看,这宋人在搞什么把戏!”
金军如临大敌地列成三队,银术可亲率中军。
战马再次不安地打着响鼻,骑兵们紧握长矛,眼睛不断扫视两侧山崖。
他们穿过鹰嘴崖时,甚至能看清崖壁上人工开凿的滚石槽痕,却仍不见半个宋兵踪影。就这样在惊恐中,一路有惊无险过了险途。
“都统,前面一里地就是石岭关城门了,”斜里声音发颤,既是因为紧张,也是因为难以置信。
当三千铁骑终于来到关前时,眼前的景象让久经沙场的女真勇士们都惊呆了。
两丈(六米多)高的城墙上,几个宋军士兵正手忙脚乱地往城楼上爬,有人失足摔落,发出凄厉的惨叫。
城门外挤满了溃逃的士兵,他们互相推搡践踏,有人甚至被活活挤死在铁蒺藜网上。
更可笑的是,城楼上居然对着自己人大打出手,双方混战到一块。
“这……这是唱的哪一出?”斜里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银术可忍不住笑出声,笑声中充满嘲讽:“宋人!这就是号称带甲百万的宋人!”
他猛地抽出弯刀,“儿郎们,给我……”
话音未落,城门洞开,再次让女真骑兵临阵以待。
一队穿着辽国式样皮甲的士兵押着几个宋军将领走了出来。
为首那人单膝跪地,高声道:“义胜军统制耿守忠,愿献关投降!”
银术可端坐在马背上,俯视着脚下这个卑微如虫豸的身影,又缓缓扫视着城门洞内狼藉的景象和那些争先恐后跪倒的叛军。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那不是胜利的狂喜,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荒诞感。
鹰嘴岩顶温热的酒坛,万人敌(砲车)发射位上无人问津的石弹,拐子门悬而未落的铁闸……这一切荒谬的碎片,最终拼凑成了眼前这唾手可得的雄关。
银术可眯起眼睛:“你就是那个联络大金的义士?”
“正是小人,”耿守忠谄媚地笑着,“太原防务虚实,末将一清二楚。那张孝纯派来的冀景早就逃了,现在关上全是我的弟兄!”
斜里凑到主帅耳边低语:“都统,小心有诈……”
“哈哈哈!”银术可指着城楼上歪歪斜斜的旌旗,“你看看这些废物,也配用诈?”
他翻身下马,一把揪起耿守忠的衣领:“说!太原还有多少兵?”
“回大帅的话,”耿守忠眼睛滴溜溜直转,“名义上有五万,实际能战的不足八千,就是个空架子!张孝纯那老儿,手下没几个能战的兵!
城墙看着唬人,好几处都塌陷了还没修!粮草……粮草也空了七八成!只要天兵一到,城里那些人,保管望风而降!小的愿为前锋,替大金叩开太原城门!”
银术可眼中精光暴涨,泼天的功劳就在眼前。
他转身对全军高呼:“儿郎们!太原城里的金银财宝、美酒女人都在等着我们!这些汉儿打头阵,明天我要在太原府衙喝酒!”
金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那些刚刚投降的义胜军士兵,脸上瞬间褪去了谄媚,被一种急于证明的狂热取代。
他们爬起来,飞快地捡起丢弃在地上的兵器,甚至为了争夺几柄还算完好的刀枪而互相推搡咒骂。
转眼间,这群前一刻还在冲击自家城门的溃兵,竟在耿守忠的催促下,乱哄哄却又带着一股亡命徒般的亢奋,率先涌向了南下的道路。
他们要赶在金军主力前面,用血染红自己在新朝的台阶。
银术可看着这支滑稽的队伍,想起方才自己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摇头苦笑。
“斜里啊,”他拍拍副将的肩膀,“早知道宋人是这等货色,咱们何苦一路小心?”
“都统,这真是难以预料。末将打了一辈子仗,那契丹再不经打也要打过才知道,这宋人实在是……”
斜里摇摇头,一脸沉思,“若说野战不敌大金,何以天险都不守?”
夕阳西下,石岭关“山河隘口”的石碑旁,歪歪斜斜地插上了金军的狼旗。
关内仓库里,成箱的箭矢连封条都没拆,旁边散落着几个温热的酒坛。
银术可踢翻一个酒坛,琥珀色的液体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传令下去,连夜进军。我要让大帅看看,太原城朝夕可下!”
一连串的胜利,已经让他完全认清了宋人的虚实。
灰暗的天空下,石岭关依旧沉默地躺在两山夹缝之中,它厚重的城垣、幽深的瓮城、险峻的鹰嘴崖,勾勒出令人生畏的轮廓。
可峡谷里,已经闻不到一丝宋军的气息,只有金人的欢呼和马蹄声,朝着南方大好河山而去。
崖顶的鹰嘴崖依旧悬在半空,像个张着嘴的巨兽,却连一只鸟都没抓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不速之客,轻松踏过了这道本该让他们粉身碎骨的天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