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岭关失陷的消息传入太原,童贯立刻加紧了转运财宝的动作。
豪华府邸前,张孝纯带着数十名文武官员阻挡在此处。
这位太原知府的官帽歪斜着,情绪十分激动:“童大王!你是河东、河北宣抚使兼枢密使,可全权统率这两路的军事力量,此时南归,军队没了统一指挥,河东必失啊!”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太原地势险要,军民劲悍,只要...”
朱漆大门洞开,童贯一身轻装便服大步走出,身后亲兵抬着十几个沉甸甸的箱子。这位统领大宋沿边两路禁军的宣抚使,此刻脸上写满了不耐。
“张知府,”童贯尖细的嗓音里透着冷意,“本王受命宣抚,并非守土。若事事都要本王亲为,朝廷养你们这些地方官作甚?”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抽气声。一个年轻武将忍不住喊道:“可金人已破石岭关,大王一走,军心...”
“放肆!”童贯身旁的宇文虚中厉声打断,“军国大事,岂容你等置喙?童大王是要回京面圣,请调援军!”
这话说得漂亮,可谁看不出童贯那发颤的手指和不断瞟向南门的眼神?
十几个箱子里装的哪里是什么军报文书,分明是这些年在河东搜刮的奇珍异宝!已经前后送出去多批了。
“报——!”
一骑快马冲入街口,马背上的斥候浑身是血,“金军先锋距城六十里!”
街边围观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
卖炊饼的老汉瘫坐在地,喃喃道:“完了...听说金狗破城后要屠尽男丁...”
童贯的脸色瞬间煞白,再顾不上体面,三步并作两步钻进了早已备好的马车:“走!立刻走!”
他尖利的声音从车帘后传出,“取道潞州回京!”
当那队豪华车马在两百亲兵护送下冲出南门时,不知是谁第一个扔出了烂菜叶。
转眼间,臭鸡蛋、石块雨点般砸向车队,百姓的怒骂声响彻云霄:
“阉狗!”
“平日作威作福,临阵跑得比兔子还快!”
“阉贼!就知道刮我们的血,现在金狗来了就想跑!”
“我儿还在胜捷军当差啊!你这杀千刀的!”
马车里的童贯死死拉紧帘子,对车外的宇文虚中低吼:“快!再快些!这些刁民要造反不成?”
人群里的怒骂还在继续,对着马车的方向吐唾沫,跪在地上磕头,求老天保佑太原。
寒风里,不知是谁唱起了三晋大地的民谣,调子悲得让人心里发紧。
胜捷军大营内,气氛比坟场还死寂。
士兵们三三两两聚着,默默擦拭长枪,更多人呆望着营火出神。
不知是谁猛然砸了饭碗,瓷片迸裂的声音惊得几人一哆嗦。
“都听说了吧?”满脸伤疤的老兵冷笑道,“童大王带着他的金银细软跑了,把咱们留给金狗当肉盾!”
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一人蜷缩着,手里攥着半块刻着“平安”二字的木牌——那是他今早刚从城里寺庙求来的:“我不想死啊,我还有爹娘要赡养,我死了,他们可怎么办啊,呜呜...”
平时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时哭得一塌糊涂。
营门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士兵们抬头望去,只见一队铁甲鲜明的亲兵鱼贯而入,为首的中年将领身披山文甲,腰间悬着一柄厚重的环首刀。
最令人吃惊的是,他身边还跟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同样顶盔贯甲,眉眼间与将领有七分相似。
“是王总管!”有人惊呼,“他带着少将军来了!”
王禀大步走到校场中央的火堆旁,火光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得如同刀刻。
他解下佩刀重重插在地上,金属与青石的碰撞声让所有人精神一振:“弟兄们!童贯跑了,可太原还在!”
老将军扯开甲胄,露出左肋一道箭疤——那是征方腊时留下的:“某跟童贯征战十年,他贪他的财,某守某的土!
你们看看这太原城,南控洛阳,北扼云朔(大同、朔州),金狗要是占了这儿,一路南下就能到汴京!到时候你们的爹娘妻儿,都得成金狗的奴隶!”
“我王禀,”他举起大刀,刀尖直指苍穹,“今日在此立誓,与太原共存亡!我儿子王荀,也在此地,与我同生共死!”
营房里陆续有人走出来,很快校场上就挤满了人。
王禀的儿子王荀默默走到父亲身侧,解下自己的佩剑,与父亲的刀并排插在一起:“老将军说的对,胜捷军的兵,死也得死在城墙上!”
年轻人的声音还带着沙哑,却像把烧红的锥子扎进每个人心里。
“金狗破了石岭关,可他们破不了太原!”王禀猛地提高声调,“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里有我大宋最悍勇的儿郎!有你们!”
角落里传来一声哽咽:“可...可童大王都跑了...”
“他算什么大王?”
王荀开口,年轻人清亮的声音里满是鄙夷,“不过是个没卵子的阉人!我们胜捷军的威名,是诸位一刀一枪杀出来的,不是那腌臜货色赏的!他只不过是窃取了你们的功劳!”
这话说得太狠,校场上瞬间鸦雀无声。
“解气!”
魁梧将领排众而出,手中铁锏重重顿地,“杨可世愿随总管死战!某家三代从军,没见过临阵脱逃的孬种!今天就把话撂在这,某杨铁锏在哪,胜捷军的旗就在哪!”
“张致远也算一个!”
另一个将领摘下神臂弓搭箭上弦,一箭射断三十步外的旗绳,“金狗来一个,我射一个!”
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校场上瞬间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士兵们红着眼睛捶打胸甲,甚至割破手掌将血抹在战旗上。那个原本哭泣的汉子站了起来,狠狠擦掉眼泪,把平安符塞进了箭囊。
王禀深吸一口气,突兀单膝跪地。这个动作让全场再次寂静。
“王某代太原、汴京百万百姓,谢诸位高义!”他重重抱拳,“只要我们拖住金狗一日,朝廷就多一日备战时间。太原,就是钉在金狗咽喉的一根刺!”
“死战!”
“死战!!”
“死战!!!”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连营外聚集的百姓都跟着呐喊起来。
王禀看着眼前的景象,再次提高声音:“杨可世!”
“末将在!”杨可世上前一步,铁锏顿地,“愿领左厢弟兄守北门!”
“张致远!”
“末将在!”张致远挺直腰板,“右厢弟兄跟我守东门,神臂弓保证让金狗靠近不了城墙!”
“王荀!”
“末将在!”年轻人声音响亮,“愿带亲兵队,守最险的西北角楼!”
王禀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满营的士兵,他们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颓丧,眼睛里燃着光,像雪地里的火种:“好!”
他猛地转身,大刀指向城门的方向,“随我上城!让金狗看看,大宋的兵,还有骨头!”
“杀!杀!杀!”
呐喊声震得营地上的积雪都在颤,士兵们跟着王禀往城头涌去。
杨可世的铁锏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张致远的神臂弓已经搭好了箭,王荀紧跟着父亲,脚步沉稳。
白发老妪颤巍巍地捧着热粥递给守营门的士兵:“孩儿啊,喝口热的...老婆子我明儿个就上城墙搬擂石去!”
此时的太原城头,早已站满了百姓。
富户能牵牛架马逃走,可他们走不了。
他们的家就在太原,离开了太原,他们也就成了孤魂野鬼。
白发苍苍的老人搬来家里的门板,往城墙上堵;妇人抱着孩子,给士兵们递上滚烫的姜汤;半大的少年扛着石块,一趟趟往城楼上送。
有人在城砖上凿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我想活”三个字,刻得又深又急。
暮色降临时,最后一批斥候带回更坏的消息。
王禀站在北门城楼上,望着远处地平线上渐渐连成片的火把。
那些火把移动的速度快得惊人,像是无数猩红的眼睛在黑夜中逼近。
“最多半个时辰。”
王禀沉声道,“传令,北门重兵把守。王荀,你带三百弓手钉在箭楼。”
他抱拳领命,临走前突然回头:“父亲,母亲和妹妹...”
“今早已经送出去了。”王禀的声音有些发涩,“走的是西边山路。”
王荀明显松了口气,年轻的脸庞在火把映照下竟露出笑容:“那就好,孩儿去了!”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王禀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城下,百姓们正忙着用沙袋加固城门,几个工匠还在紧急修理盔甲。
北风里传来一阵隐约的号角声,从北方的天际飘来,像狼在嚎叫。
城头上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抬头往北看。
远处的地平线上,卷起一道白色尘烟,越来越近,越来越浓,仿佛一条钢铁洪流,正朝着太原城扑来。
“来了……”有人低声说,声音发颤。
更远处,金军的火把已经能看清排列的阵型——那是女真人最擅长的“凿子阵”,先锋骑兵率先凿穿敌人的阵型。
“总管!”杨可世提着染血的铁锏跑来,“抓到三个奸细,说是耿守忠派来劝降的!”
王禀冷笑:“砍了脑袋,用砲车扔回去。”
当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划过夜空飞向金军大营时,太原城的钟声轰然响起。
王禀拔出佩刀,刀尖直指越来越近的火把海洋:“诸位!”
他的吼声压过了渐起的北风,“今夜,我们要让金狗记住——”
“三晋豪杰的骨头,比他们的刀更硬!”
城楼下的金军中,完颜银术可正用马鞭指着城楼,对副将斜里笑道:“童贯跑了,这城该唾手可得了。”
斜里刚要应声,猝然听见城楼上爆发出一阵呐喊,震得雪沫子从枝头往下掉。那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烧红的铁似的滚烫!
“死守太原!”
“与城共存亡!”
“死战!”王荀的声音清亮,像一道闪电划破云层。
“死战!死战!死战!”
士兵和百姓的呐喊混在一起,压过了北风的呼啸,压过了远处金人的号角。
城头上的“宋”字大旗,在寒风里猎猎作响,像是在回应着这震天的誓言。
银术可的笑容僵在脸上。
而城楼上的王禀,正死死盯着金人领头将领:“等你们良久了!”他的身影像座焊在城砖上的铁闸。
雪又下大了,落在胜捷军的甲胄上,很快融化,像层刚凝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