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人在靖康,开局唤醒赵云英灵 > 第十六章山河险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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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中山的雪越下越密,把逃难人群的脚印填得满满当当。

李骁踩着前面人的脚后跟,每一步都陷进半尺深的雪窝,怀里的半块冻饼硌得肋骨生疼。

耳边全是咳嗽声,间或夹杂着几句咒骂,骂金狗,骂宋军无能,骂这没天理的世道。

张麦囤从前面挤回来,胡子上的冰碴随着喘息簌簌掉落:“李头儿,好不容易问清楚了!忻州降了,现在南边全是金人的马队!”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狗日的当官的,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听说是大开城门迎着进去的!”

“再往前走就是黑风口,过了口就是徒合寨,刚才听逃难的老丈说,那寨子现在只剩些饿死的尸首。”

毫无疑问,宋军丢失了寨子。

卢疯虎骂道:“饿死也比被金狗抓去强!”

耿固闻言一拳砸在枯树上,震得积雪簌簌落下:“我家可怎么办啊!”这个平素最能说会道的人此刻眼珠通红,腰刀在鞘中嗡嗡作响。他家便在太原治下的清源县,现在忻州投降,太原又该怎么办?

石家兄弟更是像困兽般来回踱步。

正说着,前面的人群像被冻住的河停了下来。

尖叫声顺着风滚来,李骁站在高处,看见远处三十多个手持刀枪的汉子横在路中央,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巴,手里拎着柄生锈的鬼头刀,刀穗上还沾着黑糊糊的东西。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独眼龙把刀往地上一顿,震起一片雪雾,“老子是黑风寨的‘下山虎’张彪!要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他身后的喽啰们跟着哄笑,一个个歪戴帽子斜挎刀,有个瘦得像麻杆的家伙,手里把玩着根铁链,链环上还挂着半只破鞋:“虎爷说了,钱要,粮也要!识相的赶紧掏,不然别怪爷爷的铁链子不认人!”

人群里一阵骚动,前面的哆哆嗦嗦掏出个钱袋,刚递过去,就被个满脸横肉的喽啰抢了去,还被踹了一脚:“就这点?打发叫花子呢!”

“真的没有了!”那人趴在雪地里哭,“金狗占了我家,家产都被抢光了,就剩这点逃命钱……”

“放屁!”张彪一脚踩在他背上,独眼瞪着后面的百姓,“都给老子听着!铜钱、粮食、女人,通通交出来!不然这老东西就是榜样!”他的鬼头刀往那人脖子上压了压,雪地上立刻渗开一小片红。

百姓们吓得大气不敢喘。

有个牵孙儿的老者往雪地里一跪:“好汉爷,行行好!这是俺们祖孙俩最后的口粮,交了就真活不成了!”布包里露出半袋粟米,颗粒间还混着沙土。

“活不成?”张彪身后的“刀疤脸”笑起来,一脚把老者踹翻在雪地里,“这世道,活着不如死了痛快!”

他抢过布包,满脸阴狠:“不过老子就喜欢这世道——抢了白抢,杀了白杀,做什么都舒坦多了!”

“以前抢个东西还怕官差,现在金人把官差都杀了,这天下就是咱们的了!”

“疤爷说得对!”喽啰舔着嘴唇,“依我看,不如投靠金人算了!到时候咱们也能穿官服,天天抢女人喝酒!”

“屁!”另个喽啰啐道,“金人能比咱们自在?现在咱们想抢就抢,想杀就杀,这才叫快活!”

他们正笑闹着,远处蓦地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像闷雷滚过雪地。

“马队!是金人的马队!”有人撕着嗓子喊了一声。

人群瞬间炸了锅,刚才还跪地求饶的百姓,此刻疯了似的往两边的山沟里钻。

有个人被挤倒,后面的人踩着他的背跑过去,他挣扎着伸出手,很快就没了动静。

黑风寨的喽啰们吓得魂飞魄散。

“麻杆刘”扔了铁链就跑,没跑两步就摔在雪地里,被自己的链子绊倒;“刀疤脸”想往树林里钻,却被树枝挂住了衣袄,急得直跺脚。

张彪比谁都跑得快,独眼瞪得溜圆,连鬼头刀都扔了,嘴里喊:“快逃!金人杀人不眨眼!”

马蹄声越来越近,十多骑转眼就追上了跑在最后的几个喽啰。

刀光闪过,几声惨叫,那几个喽啰就倒在雪地里,鲜血汩汩地流出来,很快就在雪地上冻成了暗红的冰。

“麻杆刘”刚爬起来,就被一骑追上,马上的人反手一刀,削掉了他半个脑袋,红的白的溅在雪上。

刀疤脸吓得瘫在地上,抱着头喊:“金爷爷饶命!小的愿意投降!愿意给大金国效力!”

马上的人没说话,只是冷哼一声,长矛往前一送,从他胸口穿进去,又从后背透出来。

刀疤脸的眼睛瞪得滚圆,嘴里涌出的血沫在雪地上泡出个小坑。

张彪跑得最快,眼看就要钻进山坳,却听见身后传来怒喝:“匪也有匪道,一点道义都不讲的东西,也配活?”

他回头一看,一骑灰马已到身后,马上的人举刀就砍。

张彪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在雪地里,独眼望着马靴上的马刺,磕头如捣蒜:“小的降了,降了。”

“呸!”

马上的人啐了一口,声音里满是鄙夷,“你若是只当宋人的匪,说不定爷爷我还能饶你一命!”

“啊?”

刀光落下,张彪的独眼最后看见的,是漫天飞舞的雪花。

十多骑很快解决了所有喽啰,雪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三十多具尸体,血腥味混着风雪的寒气。

“都起来吧!”

百姓们缩在山沟里,不敢动弹。

直到那十多骑摘下头盔,为首的正是李骁,脸上还沾着刚才溅到的血。

那个被踹进雪沟的老汉,由儿子扶着爬起来,望着地上的尸体,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李骁翻身下马,雪地里的血沾湿了他的靴底。

他看着那些惊魂未定的百姓,叹了口气:“快赶路吧,天黑前得找个能避风雪的地方。”

“这些粮食……”有人指着地上散落的粟米,声音发颤。

“捡起来带着。”李骁道,“往后的路,还得靠这点东西活命。”

卢疯虎踢了踢张彪的尸体,啐道:“这伙杂碎,死了也干净。”

“可杀了这拨,前面还有多少黑风寨?”

李骁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被风雪吞没的山路。

逃难的人群慢慢聚拢起来,互相搀扶着往前走,有人捡起地上的粮袋,背着受伤的亲人,脚步在雪地里踩出深深的坑。

那个丢了粮袋的老汉,蹲在雪地里,一点点捡起散落的粟米,哪怕是混着血的,也小心地揣进怀里。

“这世道……”耿固的声音很低,“活着比死难。”

“难也得活。”李骁把刀收回鞘里,“走,走山路南下。”

南下的官道已经被金人给占据了,他们想过去,除非绕一个大圈子去走天门关,可显然粮食撑不到那时,只能选择仍旧走山路,横穿云中山。

马蹄声再次响起,十多骑绕开逃难人群,慢慢消失在风雪里。

黑风寨喽啰的尸体很快被新下的雪盖住,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只有那些散落的粮袋、断裂的铁链,还在雪地里无声地诉说着,这乱世里,人命比草还贱。

...

云中山南麓山道,孙翊的铁枪在雪地里拖出道深痕,枪缨上的血冻成了紫黑色。

他回头望了眼,三百多个残兵败将像条冻僵的蛇,在山道上蠕动。

最后方那个人的腿不自然地撇着,裤管里渗出的血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红线,走着走着突然一歪,栽进雪窝没了声息。

没人停下,甚至没人回头,这一个月来,这样的事见得太多了。

“将军,弟兄们实在走不动了。”指挥使丁良才盔甲上的血渍已经发黑。

“再歇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孙翊满脸疲惫,盯着远处的山坳。

一个多月前,他还是河东第七将,差遣是朔州防御使,麾下五千兵马(实则三千二)驻守朔州一线。

金兵杀到城下时,他为鼓舞士气以便更好守城,提着枪喊“跟我杀”,可刀刃刚撞上金兵的甲胄,身后就传来了喊杀声。

义胜军倒戈了,韩彦昌那厮正站在城头,对着金兵挥手。

“死全家的畜生!我杀你全家!”孙翊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枯树上,震落的雪灌进甲胄,冻得伤口生疼。

他想起韩彦昌递过来的酒,想起那厮拍着胸脯说“将军放心,某等与宋同生死”,想起城破时,义胜军的刀是如何捅进弟兄们后心的。

自己错信了他吗?

不,是自己错信了朝廷,那些人可都是朝廷招来的!

残兵们瘫坐在雪地里,往嘴里塞雪块,抱着伤腿直哼哼。

老兵解开盔甲,露出肋下的箭伤,箭杆断在肉里,周围的皮肉肿得发亮,他咬着牙想把断箭拔出来,手指刚碰到箭杆就疼得直抽抽,最后头一歪,靠着石头睡着了,谁都知道,这一睡可能就醒不来了。

“将军,快看!”丁良才指向山口。

十多骑黑影从风雪里钻出来,牵的是契丹马,手里的弯刀在雪光里闪着冷光。

更扎眼的是,他们身后跟着一群扛着包袱的百姓,老的老,小的小。

“戒备!”孙翊猛地挺枪,残兵们挣扎着爬起来,抓着断矛,捡起破刀,伤口被扯裂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怪异的组合,让人拿不准动向。

那队人马越走越近,却停了下来,竟从背后的背篼里掏出盔甲往身上套,黑沉沉的甲片,狰狞的护心镜,分明是女真兵的装束!

“金狗追来了!”

伤兵红了眼,举着断刀就要冲,被孙翊一把拉住。

他眯起眼,看见对方阵里有人交相挥手示意,还派出一人前来。

没多久,斥候连滚带爬地回来,手里攥着块铜牌,“他们说,说是史安抚麾下,甲胄是从金狗身上扒的!”

孙翊的手抖了。

史抗,代州沿边安抚副使,那个每次议事都拍着桌案骂“金人狼子野心”的硬汉子。

他接过腰牌,指腹摩挲着正面的“史”字,背面的年月刻痕还清晰,这是真的。

“让他们过来。”孙翊的声音有些发哑。

两拨人在山道对峙。

对方阵里一个汉子跨马而出,盔甲歪歪扭扭,行的军礼也不伦不类,开口却是地道的河东口音:“俺叫耿固,这是史安抚的信。”

信封上的火漆裂着缝,史抗的字迹力透纸背,却带着赴死的决绝。

“史安抚,”看完信后,孙翊的铁枪“哐当”掉在地上,他蹲下身双手插进雪地里,指节捏得发白。

去年冬天,史抗在代州城头给他斟酒,说“孙兄,这世道,咱们守不住城,就得守住这口气。”

原来,那时的他便有先见之明,现在,那口气散了。

“将军节哀。”

孙翊抬头,看见个满脸胡茬的汉子,眼神却亮得惊人,面相粗犷,可听声音至多二十多岁。他身上的女真甲胄明显不合身,有些破旧变形。

“我们是杀出来的山民,准备南下的。”

孙翊鼻头发酸:“史安抚总说,河东的百姓比兵硬,现在信了。”

他指着身后的残兵,“朔州城破时,俺们有甲有枪,却没地方去,你们…”

“我们有刀。”李骁拍了拍腰间的刀,“还有这些人。”

孙翊捡起铁枪,枪尖对着南方:“太原城还在。”

李骁点头:“一路杀出来的兄弟,得陪他们回家,还得安置他们。”他指了指石家兄弟和耿固,以及那些村民。

残兵们慢慢站起来,互相搀扶着。

孙翊看着这队人马,忽然觉得,这把冻硬的骨头,或许还能再撑一阵。

山坳里的雪,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