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的太原,北风卷着鹅毛大雪砸在城墙上,发出“噼啪”的脆响,三丈多高(10米)的夯土城墙上是严阵以待的守军。
城外三里处,金军的“长围”土城已经筑到了第七天,营寨连绵十里,炊烟混着焚烧村庄的浓烟,在雪白一片的天地中尤显怪异。
“总管!金狗又在赶百姓填护城河了!”城头的哨兵嘶吼着。
王禀拄着那柄磨得发亮的大刀,站在北门城楼。
他的战袍上凝着暗红的冰碴,那是昨夜夜袭时溅的血,甲胄的缝隙里塞满了雪,冻得像块铁。
顺着哨兵指的方向望去,护城河对岸的雪地里,黑压压的人群被皮鞭赶着往前挪——都是没来得及疏散的周围村民。
左厢都指挥使杨可世的铁锏往垛口上一抽,“贺权那降贼,连运粮的百姓都往死里逼!”
他指着远处雪地里的粮车,那原忻州知州贺权正指挥着民夫卸粮,那些民夫冻得手指发紫,稍有迟缓就被辽地汉儿兵用刀柄砸头,倒下的立刻被拖到一边,很快就冻成了僵硬的雪雕。
张孝纯望着被驱赶的百姓,手指掐进城墙的砖缝:“上个月就发了告示,让他们往南逃,可谁舍得祖祖辈辈的田地?”
道理就是如此,富人大不了一走了之,饿不死,穷人无处可走,赖以生活的田地都在此处。
许多百姓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园,抱着侥幸心理留了下来,却没想到等来的是如此残酷的命运。
说话间,对岸爆发出一阵哭喊。
银术可的副将斜里骑着黑马,手里的狼牙棒指着护城河,几个渤海兵把一个挣扎的老汉扔进了壕沟,溅起的水花瞬间冻成了冰碴。
宋军每日派士兵用铁锤、长矛凿开关键区域的冰层,还从城墙倒油点火,烧毁柴草并融化冰面。
“填!”斜里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女真口音,“天黑前填不平河道与壕沟,你们都得下去陪他!”
百姓们像被赶进屠宰场的牛羊,哭着、喊着,被皮鞭抽打着往河里扔冻土块、破门板、甚至自己的身体。
弓箭手瞬间站满了垛口,五百把长弓同时绷紧,箭头在雪光里闪着冷光。
“放!”随着张致远一声令下,箭雨像黑云般掠过河面,正赶人的辽地汉儿兵与百姓倒下一片,惨叫声混着风声钻进耳朵。
百姓被驱赶着扑向冰冷刺骨的护城壕,壕沟早已冻结实了表面一层薄冰,下面是冻土混着泥水。
无数赤裸的、冻得青紫的脚踩上去,冰面咔嚓碎裂。
惨叫声此起彼伏,后面的人推搡着前面的人,像下饺子一样滚进冰冷浑浊的壕水里。
有人挣扎着想爬上来,立刻被后面督战的长矛捅穿,尸体成了下一块踏脚的垫子。
城上宋军的箭矢、石块毫不留情地倾泻而下,砸在这片蠕动的、绝望的肉体上。
壕沟的水迅速被染成了黏稠的暗红,尸体层层叠叠,竟渐渐在几处地段垒起了一道血肉堤坝!
左路军先锋都统,完颜银术可裹着厚厚的貂裘,骑在一匹雄健的黑马上,远远望着这人间地狱。
斜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都统,这些南人挖的壕沟真深啊,填进去几百人了,那壕沟还没见底。”
银术可面无表情,眼神深处却有一丝复杂掠过。
前天夜晚,太原城内那个叫王禀的宋将一次次带着轻骑冲杀出来,在他眼皮底下砍翻自己前锋勇士又扬长而去的背影。
“骨头硬,那就打断它。”他声音冰冷,“传令,让勇士们四处去抓人,那些运粮冻死的尸体也丢过来填沟。”
贺权与罗通判正顶着寒风,驱使着一串串骨瘦如柴的百姓,推着吱呀作响、满载粮草的大车,在冰雪泥泞的路上艰难跋涉。
不时有人力竭倒下,监工的女真骑兵鞭子立刻呼啸而至,抽得皮开肉绽。
一旦倒地不起,便被拖到路边,剥掉身上勉强御寒的破布,赤条条地冻毙在雪地里,很快就会被拖走,还有的则是沦为了野狗野狼的食物。
斜里毫不在意,指挥签军百姓继续送茅草木板填河,挥手示意后面的义胜军上前。
他们已被收编为仆从军,编制还是按照猛安(千夫)、谋克(百夫)、蒲辇(五十人)、什级、伍级来安排,当然为防止作乱,金人打散了其将领,派了些渤海、奚人加入。
这些穿着辽军与宋军混合旧甲的降兵,此刻红着眼往前冲,举着云梯,推着冲车,嘴里喊着“杀进城就有富贵荣华”。
他们的身后,契丹骑兵举着弓,谁要是后退,立刻就会被射杀:“冲!填平壕沟!城破有酒有肉!”
十几架巨大的冲车,裹着厚厚的生牛皮,皮上还钉着铁叶,像一头头披着铁鳞的巨龟,在叛军和签军的簇拥下,顶着箭雨、礌石,缓缓靠近城门。
义胜军使用冲车撞击城门,巨大的冲车在多名士兵的推动下,一次次狠狠地撞击在城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城门在冲车的撞击下,摇摇欲坠。
“猛火油柜!”王禀的大刀指向最前面的冲车。
城头上的士兵扳动机关,铁管里喷出的火油在半空炸开,变成道火墙,瞬间将冲车裹了进去。
牛皮“噼啪”作响,里面的义胜军士兵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浑身是火从车上滚下来,在雪地里打着滚,很快就变成了焦黑的一团。
“梯子上来了!”
杨可世的铁锏横扫,将一个刚爬上垛口的义胜军士兵脑袋抽得粉碎,脑浆溅在旁边人脸上。那是被征召的民壮,吓得浑身发抖,却死死抱着手里的石头,在老兵的嘶吼声中往下砸。
护城河与壕沟已经被填出好几条路,更多的义胜军踩着冻尸往前冲。
“想填壕?本总管请你们烤火!”王禀眼中寒光一闪。
他猛地一挥手:“点火!”
弓弩箭上被裹上厚布,随即剧烈燃烧,其上还有油脂味,被抛射向远处。
“轰!”
奇迹般的景象出现了!金军辛辛苦苦推进到壕边的柴草堆,瞬间被天上抛射而来的火箭点燃。烈焰冲天而起,裹挟着浓烟!靠近的签军、叛军连同几架笨重的冲车,瞬间被卷入火海。
凄厉的惨嚎声压过了战场的喧嚣,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人肉焦糊味。
战斗从清晨打到午时,雪地里的血冻了又化,化了又冻,在城墙下积成道暗红的冰棱,不过太原城仍不见被攻破的迹象。
银术可的脸颊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废物!”他低吼一声,眼中最后那点复杂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传令!砲车!给本都统砸!砸平它!”
数十架巨大的梢砲(投石机)被推上前阵。
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巨大的梢杆被拉下,斗大的石块被装上抛兜。
“放!”
呜~~
沉闷的破空声撕裂寒风。巨石如同陨星,狠狠砸向太原城墙!
轰隆!
一声声砸在城角,震得城楼都在晃。
斗大的石弹擦过城头,砸在北面的女墙上,迸裂的砖石带着碎冰碴飞溅,将两个正在加固木栅的士兵掀翻。
杨可世抹了把脸上的雪水,右肩的旧伤被震得发麻——那是昨日在城头砍杀登城金兵时,被狼牙箭划的口子,现在还在渗血。
“义胜军这帮狗娘养的,跟疯了似的往上爬!”
只见云梯上,密密麻麻挂满了人。
那些穿着破烂甲胄的士兵,红着眼,像饿狼扑食般攀着梯绳,哪怕被滚石砸得脑浆迸裂,后面的人还是踩着尸体往上涌。
“用猛火油!”杨可世扯着嗓子喊,声音在风雪里炸响。
两个士兵推着猛火油柜跑到垛口,铁管对准最前面的云梯。
油柜喷出的火舌像条火龙,瞬间舔上云梯,裹着牛皮的梯身“轰”地燃起大火,上面的义胜军士兵惨叫着往下掉,身上着火,摔在城下的雪地里,还在翻滚哀嚎。
“这宝贝玩意儿还真是好用,可就是太少!”杨可世不免叹息。
猛火油柜,铜制柜身储油,以活塞加压,经铜管喷出,配合火石点火,形成数米长的火舌,可直接焚烧云梯、冲车等攻城器械,甚至能点燃水面漂浮物。
可惜猛火油主产于陕北延州(今延安),需经黄河漕运输往太原,这些年来储量不见增加,根本没有达到应有的储存量。
城头上的士兵齐声呐喊,声音震得积雪簌簌往下掉。
滚木、礌石像暴雨般砸下去,砸在冲车的牛皮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猛火油柜喷出的火龙舔过云梯,将上面的义胜军烧成火人;张致远的弓弩队在箭楼里不停放箭,每一支箭都精准地射穿金兵的咽喉。
可金军的攻势像潮水,一波退了,一波又来。
义胜军的士兵还在疯了似的爬云梯,他们的甲胄上溅满了自己人的血,却像不知道疼似的,嘴里喊着“杀进城有赏”,眼里只有贪婪的光。
最激烈的时候,城墙上双方士兵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你砍我杀,互不相让。
宋军被砍掉了手臂,却依然用另一只手拿着武器战斗;被刺穿了胸膛,却依然死死地抱住敌人,不肯松手,最后猛然前冲一起掉落下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