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时,金军的攻势终于歇了。
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是民壮们在搬运尸体,一名厢军靠在垛口上就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截断矛,嘴角挂着冻成冰的涎水。
张孝纯站在北门城楼,手指划过城砖上的刻痕,那是士兵们每日记录守城天数的记号,已经刻到了第七条。
城外金军的营火像撒在黑夜里的鬼火,连绵十里,把半边天都映得发红。
“王总管,”他的声音裹着寒气,“粮草还能撑,可猛火油……”
王禀正低头检查城防,闻言直起身,甲胄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
“油柜里还剩最后五十桶,掺了桐油,省着用,能多撑会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城下民房,“就怕撑不住的不是粮草,是人心。”
话音刚落,城下传来一阵吆喝。
只见城楼下站着个穿青布长衫的书生,被绳子拉着箩筐吊着,慢慢往城头升。
“是劝降的。”张致远搭箭上弦,箭头对准箩筐,“总管一声令下,某这箭就能穿他个透心凉!”
“且慢。”王禀按住他的弓,“听听他要说什么。”
箩筐越升越近,那人的脸渐渐清晰,约莫四十岁,颔下留着山羊胡,虽面带惧色,却强装镇定。
他看见城楼的张孝纯,上前作揖:“张知府别来无恙?在下忻州学正席书翰,特来为知府和全城百姓指条活路。”
张孝纯的眉峰猛地一跳,忻州学正?那是掌管一方教化的读书人,竟甘为金狗做说客!
“我与你非亲非故,何来‘活路’?”
张孝纯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的活路倒是找的好啊,忻州城破时你若能率生员死守,也不至于有今日为本知府找活路。”
席书翰的脸色有些难看,却强笑道:“知府明鉴!大金银术可都统说了,只要太原开城归顺,既往不咎!不仅不屠城,还保百姓安堵如故——”
“安堵如故?”王禀发笑,声音在城头上回荡,“让百姓做金狗的奴隶,也算安堵如故?上个月朔州城破,金狗把三岁孩童串在长矛上取乐,你当我们不知道?”
席书翰被问得缩了缩脖子,却从袖中掏出卷纸:“金帅有誓书在此!承诺封张知府为云中郡王,王总管为太原留守,世袭罔替!金银财帛,美女玉帛,要多少有多少!”
“呸!”杨可世的铁锏重重砸在垛口上,飞雪溅了席书翰一脸,“你这读孔孟的,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吗?”
席书翰被吓得一哆嗦,却咬着牙喊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原城被围得铁桶似的,援军在哪?朝廷早把你们忘了!何苦让全城百姓跟着送死?”
他指着城下的金军大营,“大金的铁骑能踏平辽国,难道踏不平一个太原?你们守到最后,不过是尸积如山!”
这话像根针,扎在每个人心上。
城头上有片刻的寂静,连风雪声都清晰起来。
有士兵低下头,手在发抖,他昨夜梦见了爹娘,在代州老家,不知是否还活着。
“好一个尸积如山!”张孝纯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你可知太原,不,应该说是晋阳二字的份量?”
“战国时,赵襄子守晋阳,智伯引汾水灌城三月,城垣浸塌半丈,百姓悬釜而炊、易子而食,却无一人开门降敌!最终反杀智伯,赵人立国;
隋末,刘武周引突厥铁骑十万围晋阳,唐将李仲文率残兵死守,突厥人在城下堆的尸山比城墙还高,愣是没能踏入城门半步!最终等到了解围!”
他指着城砖上斑驳的箭痕,那些深嵌在砖石里的锈迹,是百年前对抗契丹时留下的:“你看这些凹痕!都是当年辽人南下时,用狼牙箭凿的!可晋阳的城墙,从来没向蛮夷低过头!”
“尽管此城不是那座老晋阳城,但河东第一坚城依旧在此!如此雄城,若是降了,你让我们有何颜面去见前人?岂不是空得耻笑?”
席书翰被骂得面如死灰,却还嘴硬:“可…可金帅说了,不降就屠城!到时候…”
“到时候便死!”
王禀的刀出鞘,刀光映在席书翰惊恐的脸上,“我王禀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我儿王荀就在此地,他若敢说半个‘降’字,我先劈了他!”
“爹!我绝不降!”远处传来王荀的喊声,清亮得像号角。
“不降!”杨可世的铁锏在城砖上划出火星,“死战!”
“死战!”张致远的神臂弓队齐声呐喊,箭羽在风中作响。
城头上的士兵们醒了似的,挺直了腰杆,抹了把脸,把弓箭握得更紧。
席书翰彻底慌了,语无伦次地喊:“你们疯了?现在城下的不过是前锋,若是等大军到了,配合投石机攻城怎么办!你们的猛火油快没了!粮食也快没了!守下去就是死啊!”
“死也死得干净!”
王禀一把揪住箩筐的绳子,猛地往外一推,“回去告诉银术可,太原城的城门,是用我们的骨头撑着的!想进来,踩着我们的尸体过!”
箩筐猛然下坠,席书翰吓得尖叫,手脚乱蹬。
王禀的声音在他身后炸响:“今天饶你一命,再敢来劝降,就不是推你下去这么简单了!”
金军阵前的银术可看着箩筐落地,席书翰被人扶着,瘫在雪地里直哆嗦。
他嘴角的冷笑慢慢僵住,城头上的呐喊声顺着风飘过来,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耳朵疼。
“都统,”斜里低声道,“这太原怕是难攻。”
银术可没说话,只是望着城头那面破烂的宋字旗。风雪里,那旗子被吹得猎猎作响,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城楼上,张孝纯望着渐渐走远的金军使者,转身对着全城军民高声道:“父老乡亲,弟兄们!金狗能毁我们的家,却毁不了三晋好汉的骨头!”
王禀举刀响应,刀光刺破暮色。
呐喊声震得城砖都在颤,躲在巷子里的百姓都涌了出来,对着城头磕头,举着手里的树皮,捧着挖草根的篮子,嘴里喊着“死守”。
因为这是他们的家,除此之外无处可去的家!
王禀看着这一幕,觉得心里的火又旺了些。
他转头对张孝纯笑道:“你看只要人心没散,这城就破不了。”
张孝纯望着城下的金军大营,点了点头。炊烟虽稀,可这满城的骨气,比任何粮草都金贵。
夜色渐深,太原城头的火把重新燃起,比刚才更亮了。
王禀知道,更残酷的厮杀还在后面,但只要这口气不散,太原就还是大宋的太原。
而城下的惨叫与哭喊,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混着风雪,成了这残冬里最凄厉的调子。谁也不知道这城能守多久,只知道每多撑一天,就得多流一天的血。
河东各地仅能自保,毫无解围太原的能力。
一切都在等朝廷的调兵令。
...
雪,下得愈发紧了。
种师道站在长安城墙上,苍老的手指紧紧攥着斑驳的城墙砖。冷风拍打在他脸上,那刺骨的寒意却比不上他心头万分之一冷。
“兄长,回去吧。”种师中为他披上大氅,声音低沉,“你已在此站了半个时辰,当心着凉。”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河东方向,战事越发糜烂,诸多险要关隘根本挡不住金人大军。
“报——!”
亲兵快步奔上城楼,单膝跪地,“太原急报!金军先锋完颜银术可已合围城池,王禀、张孝纯闭门死守,多次打退敌人进攻!”
种师道缓缓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太原城头那面残破的宋字大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折家可有动静?有没有截断金人的粮道?”他声音嘶哑。
折家在河东的西北方(陕西神木),若是往东派出军队,进入大同朔州盆地,是有机会截断金人粮草的,这样就足够拖慢金人南下的脚步,给太原更多的喘息时间。
“回大帅的话,府州折可求按兵不动,夏人最近在横山增兵,折家不敢轻举妄动...”
横山是宋夏之间的燕云十六州。
种师中挥手让亲兵退下,低声道:“兄长息怒,非是折家不愿救,实在是朝廷体制所限。没有枢密院调令,私自调兵是灭族大罪。”
在大宋动兵有严格的规定,要求皇帝的诏令与枢密院签押的文书齐备,这样才能合法合规调动兵马。
“战机稍纵而逝,前方已经在血战了!”74岁的老人剧烈咳嗽。
种师中连忙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老人声音颤抖:“太原城里,王禀在用骨头撑城门!而我们在干什么?在等一纸调令!在等汴京那群酒囊饭袋的批示!”
风雪中,种师道的白发凌乱飞舞。
回到府邸,种洌已备好热酒。
厅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寒意。
“叔父,”种洌为老人斟茶,“西军各部已做好准备,只等朝廷。”
“等?”
种师道将茶杯重重砸在案几上,“三年前伐辽时,我们也说等,在幽州城下等,等来什么?二十万大军在燕京城下溃不成军!还不够吸取经验教训吗?”
屋内一片死寂。
种师中知道兄长又想起了那两场耻辱的败仗——宣和四年(1122),宋军两次进攻辽国残部,却被耶律大石、萧干打得丢盔弃甲。
“你们知道那一仗我们是怎么败的吗?”种师道目光扫过在座的子侄将领。
种洌率先开口:“辽人狡诈,耶律大石...”
“狗屁!关辽人什么事!”种师道厉声打断,“是我们自己败给了自己!”
老人猛地站起,走到厅中央,火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
“第一败,败在童贯那个阉人瞎指挥!老夫主张先取易州、涿州,稳扎稳打合围燕京。他却强令杨可世轻骑突袭燕京,结果中了埋伏!三千精锐,活着回来的不到三百!”
种师道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要穿透这重重风雪,直达汴京皇宫。
“第二败,败在朝廷把西军当叫花子打发!二十万大军,真正能战的西军不到五万,其余都是河北那些没见过血的杂兵!行军路上,老夫亲眼看见河北禁军士兵连马都骑不稳!”
“还有刘延庆那蠢货,见了辽军的疑兵就吓得烧营逃跑,把粮草辎重全丢了,十万大军一夜之间溃散,你们说,这样的仗,怎么赢?”
种师中默默点头。
他记得当时军中流传的笑话:河北禁军上马要三个人扶,下马要五个人接,那种兵怎么打仗!
“第三败,”种师道的声音低沉,“败在我们这些将领骨头软了,明知童贯是乱命,却不敢抗旨,杨可世...临行前还来找我,说'大帅,此去凶多吉少'。我...我竟只能拍拍他的肩,送他上去..”
老人的声音哽咽,屋内众人无不低头。
沉默良久,种洌小心翼翼地问:“叔父,那如今太原?”
“如今?”种师道苦笑又无奈,“如今比当年更糟!”
他掰着手指一一数来:“西军精锐在伐辽时折损大半;种家、折家、姚家互相猜忌;朝廷拖欠军饷,士兵连饭都吃不饱。”
老人抄起案几上的酒杯狠狠砸向墙壁,瓷片四溅。
“最可恨的是官家还在修他那劳什子艮岳!金人都快打过黄河了,他还在搜罗奇花异石!”
这一声怒吼用尽了老人全部力气。
祸国殃民惹得江南造反的花石纲,竟然只是暂停,等方腊之乱过去后,又重开苏杭应奉局,可见那官家根本没有把民生放在眼里。
而那些满口为国为民的文官,何时站出来阻止过?若是都将圣贤书读进心中,恐怕现在的朝廷该是无一人做官才是!
“我种家世代为将,忠君报国,可这大宋,已经病入膏肓了。”
“指挥混乱,赏罚不明,武人被猜忌,文官只知敛财…这样的朝廷,就算西军拼光了,又能怎么样?”
老人满脸热泪,这是种家子弟第一次见这位铁打的老人流泪,“我这辈子,跟夏人打,跟辽人打,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老人踉跄两步,被人扶住,众人这才发现,这位曾经令西夏人闻风丧胆的老将,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