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斥候在溪边发现了几块带血的布条,还有一堆熄灭的火堆灰烬。
“孛堇,他们在这里歇过脚,人数不多,大概几百人的样子。”阿鲁补捻起那块布条,上面的血迹已经冻成了黑紫色。
他忽然笑了,像抓到猎物踪迹的猎人:“几百人,还有步兵……就是他们了。”
在果勒敏珊延阿林(长白山)打猎时,遇到受伤的鹿群,最好的办法就是追着血迹跑,它们跑不快,还会因为恐慌而暴露踪迹。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天门关,关楼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他们想退回关内躲着?”阿鲁补啐了口唾沫,“没那么容易!”
他翻身上马,抽出弯刀指向前方,“加快速度!在他们入关前截住!剥了他们的皮,给弟兄们报仇!”
五十名女真儿郎齐声怒吼,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他们的战马在雪地里疾驰,鼻孔喷出的白气连成一片,像条白色的长龙。
猎物受伤后总会往熟悉的地方跑,但那条路往往是死路。
风雪越来越大,几乎要模糊视线。但阿鲁补和他的斥候们像不知疲倦的猎犬,在雪地里搜寻着任何蛛丝马迹。
一人忽然勒住马,指着前方一片被风吹散的雪雾:“孛堇,那里有动静!”
阿鲁补眯起眼睛,果然,雪雾中有黑影在移动,看轮廓像是溃散的宋军。
他心里一阵狂喜,握紧了手里的刀。在白山黑水间,最让人兴奋的不是打到猎物,而是看着走投无路的猎物在雪地里发抖,那会刺激猎人的情绪。
“分两队包抄!”他低声下令,声音里带着嗜血的兴奋,“别让他们靠近关隘!”
五十名女真骑兵立刻分成两队,悄无声息地绕向那片雪雾。
他要在关下宰了他们,剥了他们的皮,让所有人都知道,羞辱女真勇士的下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马蹄声在风雪中越来越响,阿鲁补的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白山黑水赋予他的狩猎本能,此刻正熊熊燃烧,在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土地上,只有最强的猎手,才能活下去。
“放箭!“随着一声嘶吼,密集的箭雨划破晨雾。
“金狗来了!”
宋军残兵组成的防线瞬间被撕开缺口,满脸血污的士兵刚举起武器,就被三支重箭贯穿胸膛。他踉跄后退,撞倒了身后正在装填弩箭的同袍。
“稳住阵型!“都头王虎声嘶力竭地大喊,手中长枪挑落一名金军骑兵。但转眼间,又一波箭雨袭来,他眼睁睁看着身旁的弟兄接连倒下。
短暂的厮杀很快过去,在女真儿郎的刀箭下,宋人依旧不堪一击,阿鲁补勒住马,看着雪地里横七竖八的宋人尸体,眉头拧成了疙瘩。
八十多具,大多带着旧伤,还有几具冻得硬邦邦的,一看就是死了很久。
“孛堇,这南人军队还真是弱的可怜。”
女真斥候刚要继续说,就被阿鲁补抬手制止。
他翻身下马,靴底踩在结冰的血泊里。宋人尸体旁的雪被踩得乱七八糟,脚印重叠交错,乍一看像是有几百人在此停留,可仔细一数,真正的人连一百都不到。
“搜!”他猛地挥手,女真骑兵立即散开搜查。
很快,斥候在灌木丛后发现了端倪:数十根绑着破靴底的树枝,在雪地上拖出杂乱的痕迹,更远处,还有刻意踩踏出的脚印。
阿鲁补一脚踹在旁边的雪堆上,“这是障眼法!他们故意弄出这么多痕迹,就是吸引住我们么!”
“分两队!”阿鲁补的声音带着怒火,“一队去天门关,看看有没有大军动向;一队跟我往南搜!找不到人,都别回来见我!”
斥候四散而开,阿鲁补望着南方的天际线,心里掠过一丝不安,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狩猎了。
...
太原城西北的山岗上,从此看去一望无垠的平地,太原城就矗立在此处,好一座坚城!
只见它形为矩形,周回十里二百七十步(5.94公里),城墙高三丈余(10米),夯土筑城,外砌砖石,城门设瓮城,城角有角楼,城墙每百步设“马面”(突出墩台)。
护城河宽五丈至六丈(15-20米),引汾水支流灌注,羊马墙紧贴护城河内侧,距离城墙约1丈(3米),作为护城河后的第一道防线,阻挡敌军直接靠近城墙。
护城河外缘及城门外侧,满是拒马,想必地上都洒满了铁蒺藜,城外交通要道或金军可能的进攻路线上还有陷马坑,深约一丈多,坑底插尖木桩或铁刺,城外满是密密麻麻的壕沟阻挡进攻。
城头搭建木制战棚,覆盖湿牛皮防火,供士兵轮换防守,床子弩、七梢炮等就布置在此。
太原城堑深险,楼橹雄壮,城上弩砲并发,滚木礌石如雷而下,金兵死者枕藉。
“好,终于见到坚固可守的雄城了!”李骁裹紧了袄子,数九寒冬的冷天,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霜花。
远处的金军大营像条黑色的巨蟒,从城北向两侧延伸,几乎要把整座城池围起来。
寒风里飘来隐约的哭喊,他眯起眼睛,隐约看见百姓被金兵用鞭子赶着,在营外夯土筑墙,冻裂的手握着沉重的木槌,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心上。
“这是要困死太原啊。”老仆李全武在身后叹道,手里的枣木拐杖重重戳在地上。
众人盯着那座被战火笼罩的城池,心情激荡,太原就像河东路的咽喉——北面是忻代盆地,南面是汾河谷地,守住这里,金军就过不了太行山;丢了这里,整个河东就成了敞开门的院子,金人能顺着汾河南下,直扑关中,甚至南下威胁汴京。
难怪金人拼了命也要拿下,连尸体都堆成了山。
城头上忽然腾起一阵烟尘,接着是震天的喊杀声。
金军的攻城车又一次撞上城墙,木石飞溅,隐约能看到宋军在城头挥舞着长戈,像狂风中摇晃的野草。
砲车发射的石头砸在城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每一声都让山岗上的人心头一紧。
“李兄,就此别过了。”孙翊拱手一礼,甲胄上的冰碴子簌簌掉落。他身后的一百三十名骑兵也整装待发,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的白气连成一片。
李骁一愣:“你要干什么?”
“我辈的职责,就是守土。”孙翊拔出刀,刀尖指向太原城,“太原城破,我等合该殉国。”
他看了眼身后六十名没有战马的宋军,“这些弟兄就拜托你了,带他们去清源吧,将来记得给我们垒土一堆。”
“你疯了!”李骁抓住他的胳膊,“就凭你们一百多人,冲上去就是送死!”
“我们是兵,是朝廷养的兵。城破的时候,总得有人马革裹尸,让城里的百姓看看,宋军不是都跑光了。”他扯开嗓子大喊,声音在寒风中回荡:“弟兄们,还记得朔州的血吗?今天,咱们把血洒在太原城下,洗刷战败的耻辱!”
“洗刷耻辱!”骑兵们齐声呐喊,声震山谷。
他们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太原城走去,马蹄踩在积雪里,留下一串串沉重的脚印。
只有走到离城池不远的地方,他们才会翻身上马,发起最后的冲锋——哪怕是死,也要死在马背上。
“疯子……一群疯子!”李骁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又急又堵。
他想不通,明明可以活着,为什么非要往死路上撞?他贩马是为了赚钱,为了回蜀州过逍遥日子,可这些人,好像把死看得比活着还重要。
“走了,阿郎。”李全武拉了拉他的衣袖,“再不走,金兵该发现我们了。”
李骁狠狠瞪了一眼太原城的方向,调转马头:“去清源!”
队伍默默南行,谁都没说话。
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李骁看着漫天飞雪,喃喃自语:“全武叔,你说我们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
李全武叹了口气:“世事难料啊。”
“李家当年在蜀州多风光啊。”李骁的声音带着自嘲,“花石纲闹起来,老爹为了赎回货物,把商铺卖了;方腊一动乱,西军南下征剿,李家的货又被血洗一空;朝廷滥发钱引,那纸片子越来越不值钱,剩下的家底全被掏空了……”
他苦笑一声,“我来河东贩马,就想赚点钱,回蜀州买个小院,白天逛荡跨马游街,晚上青楼听曲逍遥快活,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他想起前世,自己在西岭雪山探险,一脚踩空摔死了,醒来就成了这个时代的李骁。本以为能继续当逍遥公子哥,游遍名山大川,可现在,大概心愿要破碎了。
“贼老天,你就不能让我安生几天吗?”李骁对着天空骂了一句,雪花落进嘴里。
“阿郎,别想了。”
李全武劝道,“咱们就头也不回地南下回蜀州!管他外面金人铁骑踏破天,打破地!咱们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就不信那些金贼能打破陕西,能翻过秦岭,能攻破剑门雄关,打进咱天府之国去!到时候,天高皇帝远,咱们另寻商路,照样能把日子过起来。”
“回蜀州,”李骁重复了一句,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望着北方的天空,太原城的喊杀声还在隐隐传来,像根刺扎在心里。他模糊记得,历史上宋朝好像是败了,太原最终失守了,可具体怎么败的,他这逃课逃惯了的纨绔哪记得清?只恨当初没多听几节课。
“听说河北那边还有一路金兵,真定府、大名府怕是也难保了。”石勇叹口气。
“真定府可是大城啊。”卢疯虎接道,“城墙高三丈,周长三十里,当年契丹人打了半年都没打下来。”
“那是以前。”原朔州军指挥使袁振海叹了口气,“现在的宋军,守不住了。”他望着太原,眼里还能见到战友的背影,满是痛惜:“大好河山,就要落在异族手里了。”
众人都沉默了。
寒风里似乎传来了河北的厮杀声,真定府的钟鼓楼、大名府的护城河、河间府的烽火台,这些只听说过的名字,很快就要变成废墟了。
“说起来,”李全武忽然嘀咕了一句,“咱们蜀州大邑赵侯爷的家乡,好像就在真定府,东汉时候叫什么?对了,是叫常山真定,唉,真定府要是也遭了兵祸,赵侯爷的家乡,怕是也要变成金贼铁蹄下的废墟了。”
“赵侯爷?谁啊?”石猛挠挠头。
“你还真是孤陋寡闻,没听过说书的么,三国名将赵子龙啊!那位汉昭烈帝手下的五虎将!”
“常山真定?”李骁猛地勒住马,浑身一震,震得差点摔在雪中。
他死死盯着李全武,眼睛瞪得滚圆,呼吸都忘了。
“阿郎?你怎么了?”李全武被他吓了一跳,“是不是冻着了?这儿离金人太近,可不能出岔子啊!”
李骁脑子里像有无数个声音在轰鸣。
“我不知道啊,只感觉浑身发热!”
寒风呼啸,可李骁却感觉不到冷,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比太原城的砲声还要响,只觉得眼前的风雪忽然变了样子,像一张巨大的网,把他和这片破碎的山河,紧紧缠在了一起。